李梅指尖觸到枕巾，濕冷一片。她睜眼望著天花板，空調冷風絲絲吹過，滲入骨縫，窗外夜色濃稠得化不開。
白天那張大紅警校錄取通知書的影子，卻燙在眼前揮之不去。同事滿面紅光，一遍遍說著“總算熬出來了”，那聲音在寂靜里嗡嗡回響，震得李梅心口發麻。
她側過臉，床的另一半空著，丈夫出差未歸。隔壁房間，兒子小遠鼾聲均勻——這孩子，白日里他聳著肩，眼皮都沒抬一下，那句“隨便上個學就行”輕飄飄扔出來，卻砸得李梅胸口發悶。人家孩子前程已鋪就金光大道，她的孩子卻連腳下的路都懶得看一眼。
她下意識把臉埋進枕頭，深深吸了口氣，仿佛要把那份沉甸甸的惶恐硬生生按回去。
閉上眼，同事家白日的喧鬧反而愈發清晰：親戚們高聲道賀，杯盞碰撞的脆響，孩子靦腆又藏不住驕傲的笑，還有那身嶄新挺括的藏藍警服，像一面旗幟，無聲地宣告著一種令人心安的、觸手可及的確定未來。
李梅蜷起身子，在黑暗中抱緊自己單薄的肩臂，像要抵御某種無形的寒風。那份確定，是磐石；而小遠那句“隨便”，則是深不見底的流沙，正無聲地吞噬著她腳下賴以立足的方寸之地。
養孩子，原來是一場孤注一擲、永不回頭的投資。最怕的，不是回報微薄，是血本無歸。當別人家的孩子已如穩健攀升的績優股，她的孩子卻連盤都未開，只留下原地踏步的茫然腳印。這念頭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，勒得她幾乎窒息，喉嚨里堵著團酸澀，咽不下，又吐不出。
天蒙蒙亮，灰白的光線爬進窗欞。李梅悄聲起床，機械地洗漱。鏡中那張臉，眼皮浮腫，眼下是兩抹濃重的青黑。客廳沙發上，攤著小遠昨晚脫下的t恤，衣領軟塌塌地歪著，袖口蹭著一抹可疑的油彩。她默默收拾著，動作遲緩。恍惚間，同事兒子穿著嶄新警服、脊背挺直如松的影像又重疊在眼前，那肩章、那帽徽，亮得刺眼。她猛地別開視線，心像被針尖極快地刺了一下，細微卻尖銳的痛感瞬間蔓延開來。
她推開單元門，清晨微涼的空氣裹挾著市聲撲面而來。街角那片臨時勞務市場，人早已密密匝匝地聚攏了。大多和她年紀相仿，或蹲或站，腳邊放著簡陋的工具箱。一張張臉刻著風霜與麻木，沉默地等待著，如同被貼上價簽、陳列于命運貨架上的商品，被動地等待被挑選，或者被剩下。李梅的腳步釘在原地，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。人生的前半場若荒廢了氣力，后半場，竟真的只能這般，在無形的貨架上聽憑擺布？
她不敢再看，幾乎是倉皇地加快了腳步。轉過街角，一抹醒目的藏藍猝不及防撞入眼簾——幾個警校生模樣的年輕人，穿著筆挺的制服，身姿挺拔，正意氣風發地走過斑馬線。晨光慷慨地鍍亮他們年輕而輪廓分明的肩線，像一幀躍動的、充滿確定性的未來圖景。李梅下意識地停住，瞇起眼。那光芒太盛了，刺得她眼底生疼，隱隱泛起淚光。她仿佛看到無數條金光大道在他們腳下延伸，而自己身后，只余小遠那句輕飄飄的“隨便”所揚起的、令人窒息的塵埃。
她猛地低下頭，匆匆走過那耀眼的光芒。陽光開始變得熾熱，灼烤著街道，也灼烤著她無所遁形的惶惑。世界喧囂運轉，前程似錦的與茫然無措的，都在這早晨的光里行走，涇渭分明，如同硬幣無法調和的兩面。
李梅走進菜市場，菜販的叫賣聲、顧客的討價還價聲，混成一團。她機械地挑著菜，心里卻還想著那些藏藍身影。突然，手機鈴聲打破了她的思緒，是丈夫打來的。“老婆，小遠的事別太著急，孩子大了有自己想法。”丈夫的聲音從聽筒傳來，帶著安撫。李梅張張嘴，卻不知該說什么，只輕輕“嗯”了一聲。
回到家，小遠還在睡。看著兒子那毫無憂慮的睡臉，李梅心里五味雜陳。她走到小遠床邊，坐下，輕聲說：“小遠，媽知道你有自己的路，但媽也希望你能認真想想未來。”小遠翻了個身，沒醒。
午后，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地上。李梅坐在客廳，看著窗外街道上的行人來來往往。她知道，日子還得繼續，不管小遠的未來如何，她都要陪著他走下去。也許，這就是為人父母的責任，哪怕前路迷茫，也不能放棄。傍晚，小遠揉著眼睛從房間出來，看到坐在客廳的李梅，愣了一下。李梅起身，輕聲說：“小遠，咱們出去走走。”
兩人沿著街道慢慢走著，路燈一盞盞亮起來。李梅深吸一口氣，說：“媽今天去了勞務市場，看到那些等活的人，心里挺不是滋味。媽不逼你走什么路，但希望你以后別后悔。”
小遠低著頭，沉默了一會兒，說：“媽，我知道您為我好，可我真不知道自己喜歡啥。”
李梅看著兒子，說：“沒關系，慢慢找。但不能再這么渾渾噩噩的。就像媽工作，雖然辛苦，可也得認真干。”
小遠抬起頭，迎上母親的目光，點了點頭。這時，一輛警車鳴著笛呼嘯而過，警燈閃爍。小遠望著遠去的警車，若有所思。
回到家，小遠走進房間，李梅站在門口，看著他的背影，心中多了一絲期待。也許，這孩子真的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了，而她也會一直陪著他，在這充滿不確定性的生活里，一起尋找那束屬于他們的光。
接下來的日子，小遠明顯有了變化。他不再整日無所事事，開始主動看書學習。李梅看在眼里，喜在心頭，工作也更有勁兒了。
一天傍晚，小遠神秘兮兮地把李梅拉到客廳，拿出一張手繪的設計圖。“媽，我發現我對設計挺感興趣的，這是我畫的一些建筑設計草圖。”李梅接過圖紙，雖然線條還很稚嫩，但能看出兒子的用心。
“兒子，你真棒！只要努力，一定能行。”李梅眼眶泛紅，緊緊抱住小遠。
從那以后，小遠更加努力，還參加了一些設計比賽。李梅也四處打聽相關培訓課程，為兒子的未來出謀劃策。
幾個月后，小遠的一幅設計作品在市里的比賽中獲了獎。頒獎典禮上，小遠穿著整潔的衣服，自信地走上臺領獎。李梅坐在臺下，看著兒子閃閃發光的模樣，淚水奪眶而出。她知道，兒子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路，而他們一家人也在這充滿未知的生活里，迎來了新的希望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