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生陳默從身后輕輕環住我的肩膀,聲音帶著刻意放低的安撫:“別這樣,依依。專家都說了,頭幾個月最難帶,交給專業機構最穩妥。張媽是老手,毛毛在那兒比跟著我們手忙腳亂強百倍。咱們趁這機會好好恢復,調整狀態,等她大點接回來,一切才能上正軌。”他的懷抱很暖,話語也合乎邏輯,像熨斗一樣試圖撫平我內心的褶皺。可那空洞里的寒風,依舊呼呼作響。
起初的日子,時間像被浸泡在渾濁的福爾馬林溶液里,遲緩而滯重。我努力扮演一個“想得開”的現代母親。手機里存滿了張媽每天定時發來的照片和視頻:毛毛在鋪著雪白床單的小床上揮舞藕節般的小胳膊;毛毛被穿著粉色護士服的育嬰師逗得咧開沒牙的嘴笑;毛毛穿著統一發放的、印著“陽光寶貝”logo的藍色小連體衣,趴著練習抬頭……畫面清晰、明亮、規范。我一遍遍地看著,指尖隔著冰冷的屏幕描摹她模糊的眉眼,試圖汲取一點慰藉。可那屏幕里的嬰兒,像櫥窗里精致的展示品,美好得毫無瑕疵,卻與我隔著無法穿透的玻璃。漲奶的硬塊折磨著我,每吸出一次乳汁,看著那溫熱的、本該哺育毛毛的液體被倒入下水道,那空洞里的寒風就刮得更猛烈一分。
五年。時間足以沖刷掉最初的鈍痛,卻也在那空洞的邊緣沉淀下厚厚的、名為“習慣”的塵埃。我和陳默的生活早已“上正軌”,事業穩步向前,換了更大的房子,一切都像精密儀器般有序運轉。接毛毛回家,似乎成了水到渠成的下一步,一個需要被妥善處理的“待辦事項”。
去托育中心接她的那天,陽光刺眼得過分。那棟米白色的建筑依舊窗明幾凈,空氣里彌漫著熟悉的、濃烈的消毒水混合著廉價空氣清新劑的味道。五年了,這氣味頑固地沉淀在每一個角落,鉆進鼻腔,直沖天靈蓋,帶著一種冰冷的、無機質的潔凈感。
張媽牽著一個小女孩從里面走出來。我的心跳驟然失序。那就是毛毛?我的目光貪婪地攫取著她:長高了,頭發扎成兩個整齊的小鬏鬏,穿著洗得發白的、托育中心統一的小格子裙,小臉有些過分的白皙。她怯生生地躲在張媽身后,小手緊緊攥著張媽洗得發硬的衣角,那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過來,里面盛滿了陌生和不安,像受驚的小鹿。
“毛毛,快看,是媽媽和爸爸來接你回家啦!”張媽笑著,帶著職業性的熱情,輕輕把她往前推了推。
毛毛被我牽著手帶進新家那寬敞明亮的客廳時,像一只誤闖巨人國的小動物,每一步都透著驚恐和拘謹。她不敢碰那些光可鑒人的昂貴家具,不敢踩在柔軟厚實的純羊毛地毯上,只是緊緊挨著我站著,小小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。我蹲下身,努力擠出最溫柔的笑容,試圖擁抱她:“毛毛,這是你的新家,喜歡嗎?”
就在我靠近的瞬間,那股熟悉的、濃烈的消毒水氣味,混合著托育中心食堂特有的、油膩的食物氣息,猛地鉆進我的鼻腔。毫無預兆地,胃部一陣劇烈的翻攪,酸液洶涌地沖上喉嚨。我臉色驟變,猛地偏過頭,用手死死捂住嘴,才勉強壓下那股強烈的嘔吐欲望。
毛毛被我突然的動作和扭曲的表情嚇到了,小嘴一癟,“哇”地一聲哭了出來,轉身就撲向站在一旁的陳默,把小臉深深埋進爸爸的懷里,小小的肩膀劇烈地抽動著。
陳默拍著女兒的背,眼神復雜地看向我,帶著無聲的責備和深深的不解:“依依,你怎么了?嚇著孩子了。”
我扶著冰冷的墻壁,大口喘著氣,額上沁出冷汗。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似乎還頑固地縈繞在鼻端。看著陳默懷里那個小小的、哭泣的、無比陌生的身影,一種冰冷而粘稠的恐慌感,如同深海的章魚,用它滑膩的觸手,猝不及防地纏住了我的心臟,越收越緊。
我逃進了書房。厚重的紅木門在身后合攏,隔絕了客廳里毛毛壓抑的、斷斷續續的抽噎聲和陳默低沉的安撫。世界陡然安靜下來,只剩下我胸腔里那顆狂跳不止、幾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臟,以及鼻腔深處那頑固的、令人作嘔的消毒水氣味余韻。
打開電腦,屏幕慘白的光映在臉上。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,在搜索框里笨拙地敲擊著零碎的詞句:“排斥親生孩子”、“母親厭惡”、“寄養后遺癥”……無數雜亂的信息碎片瀑布般沖刷而下。直到一個冷冰冰的、來自動物行為研究的詞條,像淬毒的冰錐,狠狠扎進我的視野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