灶膛里的火苗舔著鐵鍋底,莜面饸烙的團子正在鍋里蒸騰著白氣。屋子里彌漫著一股生面與蒸汽混合的、略帶土腥氣的暖香。
王淑芬和丈夫趙建國,帶著兩個半大孩子,正圍著那架笨重的老式饸烙床子忙活。木柄嘎吱作響,孩子們的小臉憋得通紅,費力地向下壓著。鐵模子里擠出的莜面條,粗細不均,斷斷續續落在鋪了屜布的籠屜里,像一條條掙扎的、淺褐色的小蟲。
婆婆在世時,這袋莜面絕不會留到夏天生蟲。如今婆婆走了不足一月,這袋面就成了懸在頭頂的任務。王淑芬心里沒底,趙建國也是憑著模糊的記憶在操作。水多了加面,面硬了添水,面團在盆里被揉捏得不成章法。孩子們咯咯笑著,手上、臉上都蹭了白粉。趙建國一邊笨拙地調整著饸烙床子的角度,一邊溫聲安撫:“沒事,壓成啥樣算啥樣,熟了就是好飯。”
門軸一聲刺耳的呻吟,冷風卷著寒氣猛地灌了進來。公公趙德全裹著一身冬日的凜冽站在門口,花白的眉毛幾乎要擰成疙瘩,目光像冰冷的探針,瞬間就釘在了那鋪滿籠屜的饸烙上。
“作死啊!”炸雷般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小小的廚房里爆開,震得鍋臺上的碗碟似乎都輕輕一顫。兩個孩子嚇得一哆嗦,壓著木柄的手頓時松了勁,剛成型的面條軟塌塌斷了半截。
趙德全兩步跨到灶臺邊,指著那籠屜,手指因為憤怒微微發抖:“看看!看看你們弄的!這是饸烙?這是喂牲口的碎渣子!”他猛地一拍旁邊的面盆,盆里的面團跟著一顫,“面是這么和的?啊?里頭還有干面疙瘩!眼瞎了看不見?”他越說越氣,臉膛漲成了豬肝色,額角青筋突突直跳,“最蠢的是這團!壓這么長的條子!鍋多大眼瞅不見?蒸得開嗎?蒸不開!一鍋蒸不下,你們打算分八次蒸?還是讓這饸烙在屜上盤成蛇窩?”
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趙建國的臉上。趙建國沒說話,只是默默地把孩子們往自己身后攏了攏,寬厚的脊背像一堵沉默的墻,隔開了父親的怒火和孩子的驚惶。他拿起一塊濕布,輕輕蓋在沒壓好的面條斷口上,聲音低沉平穩,是對孩子們說的,卻像投入沸油鍋里的一滴水:“不怕,能蒸熟。爺爺著急了。”
“著急?我是氣你們糟踐東西!糟踐你媽留下的這點念想!”趙德全的怒吼絲毫沒有因為兒子的安撫而降低半分,他像一頭被激怒又找不到對手的老獸,在狹小的廚房里焦躁地來回踱了兩步,沉重的腳步踏得地面咚咚響,“白活這么大歲數!連個饸烙都壓不明白!你媽在的時候……”后面的話被他驟然拔高的聲調淹沒,變成一串含混的、充滿怨憤的咆哮。他猛地一甩手,撞開廚房門,帶著一身未散的怒火沖進了寒風凜冽的院子,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沉默。
鍋里的水在持續地翻滾,發出單調的咕嘟聲,白茫茫的水汽執著地向上蒸騰,模糊了窗戶上凝結的霜花。王淑芬看著那團被公公拍打過的、帶著零星干粉的面團,又看看籠屜里那些歪歪扭扭、長短不一的饸烙條子。一絲極淡的、近乎荒謬的笑意,無聲地掠過她的嘴角。她早已麻木了,對這種平地驚雷般的暴躁,如同習慣這塞外凜冬里刮骨的寒風。只是每一次,這荒謬感總會不合時宜地冒出來。她不明白,一個被兒子兒媳三餐妥帖伺候、噓寒問暖的老人,為何總有如此豐沛的怒火,隨時隨地,一點就著,仿佛他胸腔里藏著一座日夜不息的活火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