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飯的氣氛如同被冰水浸過。趙德全沉著臉,咀嚼的動作格外用力,仿佛在和食物較勁。燈光下,他眼角的皺紋深刻如刀刻,緊抿的嘴唇透著一股固執的怨氣。飯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,孩子們也異常安靜,只埋頭扒拉著碗里的飯。
收拾停當,趙建國搓了搓手,看向坐在炕沿悶頭抽旱煙的父親。煙霧繚繞,模糊了他溝壑縱橫的臉。趙建國清了清嗓子,聲音放得很輕緩:“爸,明兒早上……還吃饸烙吧?今兒壓了不少,還剩些。”
話音未落,如同點燃了引信。
“咣當!”趙德全手里的旱煙桿猛地敲在炕沿上,煙鍋里的灰燼震落下來。他霍然抬頭,一雙渾濁的老眼瞪得滾圓,眉毛倒豎,臉上的肌肉因為暴怒而扭曲:“吃吃吃!頓頓吃饸烙!沒別的了?你們是存心要噎死我老頭子?還是想把我吃成饸烙橛子?”他吼得聲嘶力竭,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,唾沫星子噴濺在昏黃的燈光里,“那玩意兒是人頓頓吃的?你媽在的時候……”“你媽在的時候”幾個字像魔咒,再次被他吼出來,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痛苦和遷怒,后面的話語又被一連串含混、激烈的咆哮淹沒。他猛地站起身,呼哧呼哧喘著粗氣,胸膛劇烈起伏,像一頭瀕臨失控的困獸,狠狠剜了兒子一眼,再次摔門沖進了黑沉沉的夜色里。
門板撞擊門框的巨響在寒夜里回蕩,震得窗欞上的薄霜簌簌落下幾片碎屑。王淑芬站在灶房門口,手里還拿著沒擦干的抹布。她看著那扇猶自震顫的木門,心里異常平靜,甚至有些漠然。她想起婆婆生前,那雙總是低垂著、布滿老繭的手,那微微佝僂的、承載了太多無聲重量的背。婆婆的離去,仿佛并未帶走這個家里無形的枷鎖,只是讓那枷鎖的重量更清晰地落在了活著的人肩上。
幾天前,這個此刻暴跳如雷的老人,還在婆婆靈前捶胸頓足,涕淚橫流,哭嚎著懺悔自己一輩子吼了她,讓她沒過上幾天舒心日子。那哭聲撕心裂肺,連旁人都跟著心酸落淚。可轉眼,那痛悔的淚水就被新的怒火燒干,雷霆般的吼聲又毫不吝嗇地砸向了自己的兒孫。王淑芬想起不知在哪本舊書里瞥見過的一句佛家偈語——“嗔是心中火,能燒功德林”。這暴烈的脾氣,可不就是一把熊熊燃燒的、不分敵我的業火?燒盡了旁人對他那點“心腸不壞”的念想,也燒干了自己本就不多的福報與安寧。
《吉祥經》里似乎也說過,“遠離愚癡人,是為最吉祥”。王淑芬默念著這句話。婆婆尸骨未寒,于情于理,他們不可能把趙德全一個人丟回那空蕩蕩的老屋。他畢竟是丈夫的父親,孩子們的血脈至親。可王淑芬知道,在內心深處,她早已筑起了一道無形的墻,將自己與這個暴躁的老人遠遠隔開。他極少對她這個兒媳直接吼叫,大約是那點殘存的、對外人的體面在作祟。她盡孝,端茶送飯,漿洗縫補,樣樣周全。可也僅此而已了。她的心,像一塊浸透了寒冰的石頭,不再期待靠近那隨時可能爆裂的火山。
夜深了。寒氣從門縫窗隙鉆進來。王淑芬輕手輕腳地走到東屋門外,里面傳來公公沉重的、帶著痰音的鼾聲。她回到堂屋,趙建國正坐在燈下,拿著一塊砂紙,仔細打磨著饸烙床子鐵模子邊緣的毛刺。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沉默而堅毅的側臉輪廓。孩子們已經蜷在熱炕上睡著了。
趙建國抬起頭,對上妻子的目光。他什么也沒說,只是放下砂紙,走到灶臺邊,掀開蓋著饸烙的濕布看了看。然后,他默默拿出最大的蒸鍋,開始往里加水。動作沉穩,沒有一絲猶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