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四個月,才真真切切活回了人樣。公園里晨練的老姐妹們圍過來。“桂芬姐,氣色好多了!”“可不嘛,臉上有笑模樣了。”她跟著舒緩的音樂比劃太極,動作還有些生疏僵硬,但心是松快的。不必看誰的臉色,不必揣摩哪句話會惹人不快,連吸進肺里的空氣,都帶著自由的味道。
想孫子嗎?想。想得心尖兒發顫。她偷偷去過兩次小凱的幼兒園,躲在馬路對面的香樟樹后,遠遠望著柵欄里。小家伙穿著藍色的小園服,和小朋友追著皮球跑,小臉紅撲撲的,像只生機勃勃的小蘋果。每一次看到那小小的身影,心里就軟得一塌糊涂,恨不得立刻沖進去抱抱他。可這念頭一起,那些油煙彌漫的清晨、冰冷刺骨的剩飯、周莉審視的目光、腰背難忍的酸痛、深夜里獨自抱著啼哭孫子的孤寂……就像無數只冰冷的手,瞬間攫住了她的心,狠狠一揪。那點不顧一切的沖動,立刻被巨大的恐懼壓了下去。當奶奶的疼孫子,是天經地義,可疼到把自己都徹底搭進去,連骨頭渣子都不剩,值嗎?
隔壁樓的李嬸成了她常串門的老姐妹。李嬸眼眶總是紅紅的。“你是不知道啊桂芬,我那兒媳婦……唉!”李嬸重重地拍著大腿,“嫌我拖地不干凈,嫌我做的菜咸了淡了,上個禮拜,就因為我給小孫子多喂了半塊蘋果,當著我的面就摔了奶瓶!”李嬸抹了把淚,聲音哽咽,“上個月,我也搬出來了,回我那老破小去了。這心啊,涼透了!咱們這把老骨頭,伺候老的,拉扯小的,辛苦一輩子,臨了了,還得看小輩的臉色過日子?沒這個理兒!”
這話像把鑰匙,打開了王桂芬心里那個上了鎖的匣子。是啊,沒這個理兒!兩代人硬生生擠在一個屋檐下,本就是鍋蓋碰鍋沿,哪有不磕碰的?年輕人嫌老人觀念陳舊、手腳慢、不講衛生;老人覺得小輩不懂事、不知感恩、太過挑剔。這日子,過成了彼此的牢籠。
“我算是想明白了,”王桂芬給李嬸續上一杯熱茶,霧氣氤氳了她的眼,“最好啊,就是那‘一碗湯的距離’。”李嬸抬起紅腫的眼,困惑地看著她。王桂芬笑了笑,那笑容里有種歷經滄桑后的通達:“就是住得不遠不近。我熬了碗熱湯,端到你那兒,湯還是熱的;你想端回來給我嘗嘗,走幾步路,湯也不會涼透。各過各的日子,舒坦。逢年過節,聚一聚,反倒親親熱熱,那點親情,反倒更濃了。”
網上社區里,“一碗湯的距離”成了許多像王桂芬這樣的老太太們心照不宣的暗語。帖子下,留言疊了老高。有人寫道:“我婆婆帶了三年娃,累出了糖尿病,腰都直不起來了,我嫂子還嫌她動作慢,當著面說‘媽你不行就回老家歇著吧’,聽著心都碎了。”有人更干脆:“我媽在我哥家被嫂子當免費保姆使喚了五年,買菜做飯帶孩子,生病了連句關心都沒有。我直接開車去接回來了,孝順不是這么個孝法!誰生的誰心疼!”還有一條留言,字字像浸透了陳年的苦水:“我奶奶走之前,拉著我的手說,她這輩子,最高興最輕松的日子,就是從我大伯家搬出來自己住的那半年……她說,那半年,才像是為自己活過。”
王桂芬的手指劃過這條留言,停在冰冷的屏幕上。窗外,夕陽給老舊的樓房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。她輕輕呼出一口氣,那氣息平穩悠長,仿佛卸下了背負半生的重擔。這時,手機突然響了,是兒子陳建軍打來的。王桂芬心里一緊,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起了電話。
電話那頭,陳建軍的聲音帶著幾分急切和愧疚,“媽,小凱想您了,一直鬧著要見您,您……能不能回來住幾天?”王桂芬握著手機的手微微顫抖,那些過去的回憶瞬間涌上心頭,但聽到小孫子的想念,心又軟了下來。她沉默片刻,緩緩說道:“建軍,媽也想小凱,但媽回去可以,得按媽的規矩來,大家都互相尊重,行不?”陳建軍連忙應下,“行,媽,都聽您的。”掛了電話,王桂芬望著窗外的夕陽,心中五味雜陳。她知道這回去,或許又是一段挑戰,但為了小孫子,也為了這個家,她愿意再試一試,去看看能不能真的實現那“一碗湯的距離”,讓親情在新的相處模式中變得更加溫暖。
王桂芬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,帶著精心準備的小禮物回到了兒子家。剛進門,小凱就像只歡快的小鹿撲進她懷里,“奶奶,我好想你!”王桂芬眼眶一熱,緊緊抱住了他。
周莉也迎了上來,臉上帶著些不自然的笑,“媽,您回來就好,這段時間家里都沒個主心骨。”王桂芬點點頭,沒有說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