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桂芬盯著窗外香樟樹梢跳躍的晨光,細小的塵埃在光柱里浮沉。四個月了,日子像擰緊的閥門終于松開,水流重新變得舒緩。她伸手攏了攏鬢角的白發,不必再擔心沾著油煙味惹人嫌棄。窗臺上的咸菜疙瘩切得粗獷,配著滾燙的白粥,竟也吃出了難得的舒坦。
可四個月前,日子全然是另一番光景。那時她在兒子家,天不亮就得被生物鐘催醒。廚房的燈啪嗒一聲摁亮,映著冰冷瓷磚和不銹鋼水槽。她剛把一把青菜按進洗菜盆,兒子臥室門便開了條縫,兒媳婦周莉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黏膩:“媽,今早別煮粥了,小凱想吃餛飩,您出去買點鮮蝦仁吧。”
王桂芬手上一頓,冰涼的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淌。她默默應了聲,擦干手,摸出買菜的小布包。買什么、吃什么都得請示,這廚房像個需要層層報批的衙門。孫子小凱的哭嚎適時響起,穿透薄薄的門板。她慌忙丟下布包沖進兒童房,小凱正蹬著小腿,臉蛋憋得通紅。她笨拙地搖晃著,眼睛卻不由自主瞟向掛鐘,離兒子媳婦上班的時間又近了。
油煙味是她甩不脫的勛章,終日浸透在頭發絲和舊棉布衣襟里。她像個隨時待命的勤務兵,鍋鏟和奶瓶是她的武器。小凱吐奶了,剛換下的污衣堆在盆里;灶上的湯鍋咕嘟作響,眼看就要沸出來。她分身乏術,腰間的舊傷被這無休止的忙碌牽扯著,針扎似的疼。
最磨人的是那張餐桌。兒子、媳婦、孫子,一家三口圍坐。她抱著剛哄睡的小凱在客廳里踱步,耳朵卻不由自主地捕捉著飯廳的動靜——碗筷清脆的碰撞,咀嚼食物的細碎聲響,周莉略帶挑剔的點評:“這排骨燉得還行,就是油大了點。”王桂芬的腳步沉重起來,懷里的小凱像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她酸痛的胳膊上。
終于等到他們吃完。她小心翼翼地把睡熟的小凱放進嬰兒床,躡手躡腳走到桌邊。飯菜早已失了熱氣,蔫頭耷腦地躺在盤子里。那盤她花了一上午小火慢燉的排骨,此刻只剩下一塊光溜溜的骨頭,孤零零地躺在盤底。她拿起筷子,指尖冰涼。不是舍不得那點肉,是心口堵著的那口氣,上不去,下不來。她沉默地扒拉著碗里冰涼的剩飯,胃里沉甸甸的。
規矩多得令人窒息。拖把要按特定方向擰干,多擰一圈少擰一圈都不行。奶瓶消毒鍋的定時器少走一分鐘,周莉的眉頭就能擰成疙瘩。那天下午,小凱搖搖晃晃學步,一個趔趄,額頭磕在矮桌角上,瞬間鼓起個紅亮的小包。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里,周莉的臉像驟然蒙上了一層寒霜,眼神刀子似的刮過王桂芬的臉,仿佛那桌角是她故意擺在那兒要害人的。兒子陳建軍聞聲出來,看看哭鬧的孩子,看看臉色鐵青的妻子,最后目光落在母親疲憊而惶恐的臉上,只干巴巴地擠出一句:“媽,小孩子磕碰難免,您別往心里去。”說完,便像逃避什么瘟疫似的,轉身又鉆進了書房,緊緊關上了門。
腰疼得夜里翻身都困難,她悄悄在腰上貼了塊氣味濃烈的膏藥。第二天,周莉皺著鼻子在客廳里噴灑空氣清新劑,狀似無意地說:“媽,這藥味有點沖,怕對孩子呼吸道不好。”王桂芬默默撕下那半塊膏藥,團成一團丟進垃圾桶。深夜,小凱毫無預兆地驚醒哭鬧,她掙扎著爬起來,抱著他在不大的兒童房里來回走,哼著不成調的搖籃曲。隔壁主臥的門關得嚴絲合縫,里頭靜悄悄的,仿佛這深夜的哭鬧與隔壁無關。天剛蒙蒙亮,她眼皮沉得像墜了鉛塊,身體里的骨頭縫都在叫囂著疲憊,卻不得不強撐著起來,淘米,點火,熬一鍋軟爛的白粥。新一天的齒輪,又開始了無情的轉動。
離開那天,像一場倉皇的突圍。王桂芬把幾件洗得發白的舊衣塞進行李袋,手指不聽使喚地微微發抖。陳建軍幫她把行李提下樓,塞進出租車后備箱。他不敢看母親的眼睛,目光在小區修剪整齊的冬青叢上游移,喉結滾動了幾下,才擠出一句話:“媽,您回去……好好歇歇。”那聲音干澀,底氣不足。
出租車啟動,窗外兒子略顯佝僂的身影迅速后退、變小、模糊。王桂芬靠在并不柔軟的座椅靠背上,車窗緊閉,隔絕了初冬微寒的空氣。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,順著臉上深刻的皺紋溝壑淌下,滾燙,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冰涼。是難過嗎?為了那個在柵欄外眼巴巴張望的小孫子?還是解脫?為了這終于可以自由呼吸、腰桿不必時刻繃緊的時刻?她自己也分不清。淚眼朦朧中,兒子家那棟熟悉的居民樓徹底消失在街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