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十二歲的婆婆李鳳英蜷在藤椅里,陽光透過窗欞,薄薄地鋪在她松弛的手背上。張嵐端著溫水走近,老人渾濁的眼珠遲緩地轉動,最終落在她臉上,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。
張嵐俯身,把水杯湊近老人嘴邊,動作熟練,沒有一絲多余的情緒。婆婆干癟的嘴唇觸到杯沿,費力地吸吮著。喂完水,張嵐直起身,目光落在老人松弛的脖頸皮膚上,那里像揉皺的舊棉布。三十年前,這脖頸曾挺得筆直,帶著一種無聲的、令人窒息的倨傲。
張嵐的思緒被拉回到三十年前那頓初為新婦的飯桌。嶄新的紅漆桌面映著幾張臉,空氣里飄著燉肉的濃香。她剛拿起筷子,婆婆李鳳英已將一塊油亮的紅燒肉夾進兒子陳志強碗里:“強子,吃這個,累了一天了。”筷子輕盈地掠過張嵐眼前,仿佛她只是桌邊一道模糊的影子。張嵐握著筷子的手指微微發僵,笑容凝在唇邊。她想起自己母親待嫂子,總是先夾菜給新婦,笑意盈盈地招呼“多吃點”。這里的溫度,驟然跌至冰點。
她抬眼看向丈夫陳志強,他正低頭扒飯,對碗里那塊肉和母親的動作似乎渾然不覺。他咀嚼著,喉結滾動,對飯桌上無聲的寒流毫無感知。張嵐垂下眼,默默扒拉著碗里的白飯,那點肉香,此刻成了某種尖銳的諷刺。
更深的寒意在臘月的月子里凝成冰錐,刺穿了張嵐的記憶。豫東平原的冬夜,北風如受傷的野獸,在屋外曠野里凄厲地咆哮。窗戶紙被吹得撲棱棱亂響,薄薄的木門縫隙里,寒氣蛇一樣鉆進來。東屋——她和襁褓中女兒暫時的棲身之所——冰冷得像地窖。陳志強在鄭州工作,這空曠的農家院里,只剩下她和婆婆,以及這剛出生、貓兒般嚶嚶啼哭的女兒。
一個深夜,孩子又哭了。張嵐掙扎著從冰冷的被窩里坐起,借著窗外慘淡的雪光摸索著給孩子換尿布。手指凍得幾乎失去知覺。哄睡了女兒,她口渴難耐,想去廚房倒碗熱水。走到門邊,伸手一推,門紋絲不動。她心下一沉,再用力推拉,沉重的門板只發出沉悶的“哐當”聲——外面被鎖住了!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。她拍打著門板,聲音在呼嘯的風里顯得微弱不堪:“媽?媽!開門啊!”回應她的只有風聲,還有遠處幾聲零落的狗吠。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,她想起婆婆白天輕描淡寫的話:“東屋堆著那么多花生種子呢,鎖上穩當,省得招賊。”原來,防賊的鎖,鎖住了深冬寒夜里一個虛弱的產婦和她剛出生的孩子。
張嵐背靠著冰冷的門板,身體一點點滑落,最終跌坐在冰冷的地上。她緊緊抱住自己,牙齒不受控制地格格作響,那聲音在死寂的屋里空洞地回響。女兒在炕上不安地扭動,發出細微的哼唧。她爬回炕上,把女兒緊緊摟在懷里,用自己的體溫去暖那小小的身體。窗外,北風依舊在曠野里肆虐,一遍遍撞擊著薄薄的窗欞。黑暗無邊無際,鎖住的不僅僅是門,還有她剛剛開啟的新生活里,那點微末的暖意和指望。她睜著眼,望著無邊的黑暗,直到窗紙透出一點灰白,那鎖住的門,才在清晨被鑰匙打開。
日常的磋磨是細碎的砂紙,緩慢而持續地磨蝕著張嵐的神經。她腸胃弱,吃了油膩就難受,只能喝點稀米湯養著。婆婆李鳳英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,手里慢悠悠地拉著風箱,火苗跳躍,映著她沒什么表情的臉。張嵐端著一碗清澈見底的米湯,小口啜飲。
“媽,我就愛喝點這稀湯,胃里舒坦。”張嵐輕聲解釋,聲音里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討好。
李鳳英撩起眼皮瞥了一眼她碗里那清湯寡水,嘴角扯動了一下,那弧度與其說是笑,不如說是一種刻薄的預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