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上,回到自己那間終于可以短暫透口氣的家里,陳瑜把手機遞到李偉面前,屏幕上是她剛剛讀過的一篇文章。李偉掃了一眼標題,沒說話,只是疲憊地靠在沙發上,閉上了眼睛。
陳瑜在他身邊坐下,聲音里帶著心疼和理解:“我覺得這話說得太對了。也真夠難為你的……你看看你最近,腰疼沒好,情緒也越來越差,一點小事就上火。”
李偉依舊閉著眼,眉頭卻緊緊鎖在一起。憤怒?他不敢細想這個詞。那是一種被道德和親情緊緊包裹、因而顯得格外禁忌的情緒。他怎么能對生養自己的父母憤怒?可是,那種無處宣泄的煩躁、那種被無盡索取后的空虛、那種看著生命活力被一點點耗盡的窒息感,又真實地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。
他想起父母對待降壓藥的混亂方式,那簡直是懸在他們頭頂,也懸在他心頭的一把利劍。醫生明明開了長效降壓藥,叮囑每天定時服用即可。可母親偏不,吃完藥不到一小時,就一遍遍焦急地測量血壓,看到數值沒有立刻降到理想范圍,便驚慌失措,又翻出短效的、藥性更厲害的降壓藥加服。結果常常是把血壓降得過低,導致頭暈、乏力,甚至有一次險些暈厥,嚇得她和父親一起哆哆嗦嗦,電話連環催命似的打給他。他和陳瑜不得不火急火燎地請附近診所的醫生上門處理。幾次三番,驚心動魄。他反復解釋、勸說,甚至把用藥說明寫在紙上貼在藥盒上,都無濟于事。那種面對固執與無序時的無力感,幾乎要將他逼瘋。
“亂吃降壓藥,是真會出人命的啊!”陳瑜嘆息道,“好幾次都差點送醫院,想想都后怕。偉,我覺得……真到了該考慮送養老院的時候了。”
這句話,像一塊石頭投入了死水,在李偉心中激起劇烈的波瀾。他猛地睜開眼。
養老院?這個念頭,并非沒有在他腦海里出現過。尤其是在被父母的病痛反復折磨,在被保姆問題搞得焦頭爛額之后。他們不是沒嘗試過請人幫忙,前前后后雇過四五個保姆,短的干了幾天,長的也不過兩三個月。不是被父母各種挑剔、難以相處而主動“攆跑”,就是保姆自己受不了那種壓抑和瑣碎,“撂挑子”不干了。每一次保姆更迭,都意味著新一輪的尋找、適應和矛盾,最終,擔子還是落回他身上。
“不必等把人都拖垮吧?”陳瑜的聲音將他從回憶里拉回,“你再這樣下去,身體先垮了。而且,這也太綁人了,你哪兒也去不了,我們連想一起出去短途旅行一趟都成了奢望。下午剛回家,電話就響個不停,是‘連環call’!”
陳瑜頓了頓,壓低了聲音,提到另一個現實的問題:“另外,爸媽現在住的這套房子,樓層、戶型都好,學區也不錯,現在賣了還能值倆錢。可再過幾年,房市怎么樣誰說得準?到時候,需要用錢的地方更多……”
這些道理,李偉何嘗不懂。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,不僅是身體上的,更是精神上的。他被夾在孝道、責任、現實壓力和自我需求之間,左右為難,喘不過氣。
他沉默了許久,才啞著嗓子,帶著一種近乎懦弱的逃避,對妻子說:“送養老院的事……我可不敢說,我爹得罵死我!他那脾氣……要說,你去說。”
陳瑜愣了一下,隨即一股委屈和不滿涌了上來。她理解丈夫的難處,但這種被推出去當“擋箭牌”的感覺并不好受。她脫口而出,帶著一絲反擊的意味:“你咋不把你90歲的媽送養老院啊?”話一出口,她有些后悔,但這也是橫在她心里的一根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