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子里有些沉悶。
外頭傳來一陣陣還算輕微的腳步聲。
那是下人們在院子里忙碌。
又不敢發出多大的響動,唯恐驚擾了躺床休息的吳王殿下。
只是此際屋內無音,格外安靜。
外間那點輕微的聲音,便也仿佛驟然被放大,清晰無比。
除此之外,還有秋蟲唧唧切切的鳴叫,以及風吹過時,樹木搖搖晃晃的輕呼。
姚廣孝望著朱允熥,佛眸微微呆滯。
往事如煙。
當初他剃度出家,卻拜道士席應真為師,修習陰陽術。
那時,他還只有十四歲。
修行無歲月。
待到經人舉薦,與燕王朱棣相識時,已經四十有七。
轉眼又是十年。
他都五十七歲了,早就過了知天命的年齡,垂垂老矣。
頭上無發,唯有頜下胡須微蒼,與臉上的皺紋,一起見證了時光的無情流逝。
唯烈士暮年,仍壯心不已。
十年前與燕王初識時所說的那番話,至今仍歷歷在目。
卻不曾想,竟從吳王殿下口中,風輕云淡的說了出來。
他是怎么知道的呢?
須知此事極其隱密,除了自己和燕王,甚至都沒有第三個人知道。
自己當然不可再告訴別人,燕王亦然。
那眼前的吳王,又從何處得知?
饒是道衍和尚修行多年,精通佛道儒三家,心性早已打磨得爐火純青,縱泰山崩于頂,亦能面不改色,此際也不免心神晃蕩,難以自持。
臉上神情依舊如常,唯有眸內風云翻滾,欲向吳王討要答案。
“舉頭三尺有神明!”朱允熥道:“你是修行的人,應該清楚這世間的事,終究瞞不過世人。”
“你可以欺騙所有人一時,也能欺騙一部分人一世,卻不可能永遠欺騙所有人。”
姚廣孝仔細咀嚼著這句話,合十行禮道:“吳王殿下年紀輕輕,卻能明此至理,無愧天縱奇才。”
“殿下賜教,貧僧多謝了!”
朱允熥有些好奇道:“你難道就一點都不害怕嗎?要知道這件事若被告發,燕王叔叔免不得要被重重責罰,至于你,那就神仙也難救了。”
“阿彌陀佛!”道衍和尚又念一聲佛號,道:“貧僧既入空門,自當四大皆空。”
“世間種種,皆為虛妄。”
“一念緣起,一念緣落!”
“萬物自有定數,生死自有輪回,皆為自然之理,又豈能貪生而怕死?”
朱允熥哈哈大笑,道:“你這話可一半是佛門,一半是道門了。”
“聽說你還兼修儒道,你這向佛之心,可一點都不堅定啊!”
姚廣孝絲毫不以為然:“三教本就是一家,又何來分別?”
朱允熥笑道:“你剛才說自己不怕死,我卻不這么認為。”
“生死之間自有大恐怖。”
“你自幼修習陰陽術,雖入佛門,學的卻是屠龍之術,濟民之道。”
“你后來又修儒家,你所渴望者,便是一展心中所學,方不負此世輪回。”
“可惜苦無機會,五十幾歲了,仍在苦苦等待。”
“若你現在死了,那你就再沒有機會實現畢生抱負。”
“你六根未凈,心中有求。”
朱允熥一字一句,道:“你……怕……死!”
姚廣孝平靜無波的怪臉,終于浮現一個慈悲佛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