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風呼嘯而入。
方孝孺臉色一變再變。
儒家有三不朽。
立德、立功、立言。
可不論哪種,皆是贏得千秋萬載的名聲。
名,對方孝孺這樣的儒家弟子而言,有著非同凡響的意義。
他不怕死,不止是自己不怕死。
哪怕有人要殺他全家,他也不怕。
只要能保全千秋萬載的名節,那便是死得其所。
自己如此,家人亦然。
然而,現在的朱允熥不是讓他為天下蒼生去死。
若是那樣的話,方孝孺不會有半分猶豫。
可吳王讓他背千秋萬載的罵名,方孝孺有些不解。
“還請吳王直言!”他拱手道。
朱允熥卻繼續反問:“若此事會給天下蒼生帶來莫大的好處,讓窮人不致走投無路,餓死荒野,凍死街頭。”
“可羊毛出在羊身上,你要天下大同,要讓窮人都能活下去,那這些錢便只能由地主,富商,權貴來掏。”
“白花花的銀子分給窮人,你覺得他們會心甘情愿嗎?”
“你這樣做,便是與他們為敵。”
“他們當中的許多人,就是讀書人。”
“你應該也很清楚,讀書是要錢的。”
“家境越好,便越有可能出讀書人。”
“反之,窮苦百姓,謀生尚且困難,哪能讀許多書呢?”
“你得罪了地主、富商、權貴,那也就是得罪了天下千千萬萬的讀書人。”
“他們會罵你,誹你,謗你。”
“你以為你在天下蒼生做事,他們就會感謝你嗎?”
朱允熥嘴角邊翹起一抹嘲諷。
“你錯了。”
“輿論并不在窮苦百姓的口中,而在手持筆劍,寫史著書的讀書人手中。”
“你得罪了他們,你死后所留下的,便不是永垂青史的不朽,而只有口誅筆伐,只有滾滾罵名!”
方孝孺端坐不動,神色中卻不自覺黯然。
朱允熥忽然笑了起來。
“我知道,你害怕,你不敢面對。”
“你不怕死,但你怕背千秋萬載的罵名。”
“故而,你只敢提一個井田制,縱使知道這并不可行,但你還是要提。”
“因為井田制是周制,是周公所行之制,是圣賢所贊譽的。”
“如此一來,天下讀書人便不能反對。”
“你恢復古制,還會獲得千秋美名。”
朱允熥不屑道:“你想得真美!”
方孝孺沒有為自己辯解,反問道:“吳王殿下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嗎?”
“當然有!”朱允熥嘆道:“均分天下田產看起來很美好,實際上卻很難行得通。”
“至少,在如今的大明,條件還遠遠不夠成熟。”
他在窗前負手而立,望向綿云層層遮住了太陽的天空,輕輕吐出四個字:“改革稅制。”
方孝孺正伸手去端茶杯,聞言不由一顫,手停在了半空,問道:“如何改?”
“向富人征稅,將窮人的稅能減盡減,直至降為零,乃至變為朝廷向窮人倒貼。”
朱允熥風輕云淡說著最平常不過的言語。
出口時是和風,落下便已成驚雷。
向富人征稅,向窮人減稅,這是后世許多國家的口號,也推出了不少政策。
然而,實際效果,卻仍然有限。
因為富人有無數種辦法可以逃稅,所以對富人的稅,往往就變成表面上看起來很高,但實際上收得很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