誰不想出去呢?
連吉垣自己,內心深處也早已按捺不住那份渴望。
長年累月被囿于這內宮一隅,天地狹小得仿佛一方囚室,日復一日的看天空,這份枯燥與壓抑,幾乎要將人的魂魄都磨滅殆盡。
可他又能如何?
他是奴婢,太上皇尚且甘愿留在此處,他又哪敢提半句自己想出去呢?
再說,內宮早被徹底封禁,除非陛下降旨解除,否則,他就算再想出去,也插翅難逃。
如今老朱動了出宮的念頭,對他而言,無異于天降甘霖。
若主子爺真的出去了,那他作為最親密的貼身奴婢,豈不也能沾光,隨之一同重見天日?
想到此處,吉垣心頭涌起一陣難以抑制的激動,血液仿佛都沸騰起來。
他忙上前半步,恭聲道:“太上皇,新政推行得順風順水,天下太平,海晏河清,您也無需總是困在這內宮之中。”
“既然太上皇心向外面的世界,奴婢斗膽進言,不如擇日出宮走走,親眼看看如今的大明盛景?”
吉垣滿心以為,這番勸說定能觸動太上皇那顆久困深宮的心。
誰料,老朱卻緩緩搖了搖頭。
“出不去了啊……”他低聲嘆道,語氣中夾雜著無奈與釋然。
“當初咱決意詐死,隱居這內宮深處,就已打定主意,除非天塌地陷,熥兒實在收拾不了那亂攤子,咱這把老骨頭才會豁出去,上演一出‘死而復生’的驚天戲碼,力挽狂瀾,保住大明基業,要不然,這輩子再不踏出內宮半步。”
老朱語氣微轉:“可如今,熥兒做得漂亮,咱擔心的那些禍事,一件也沒發生。”
“新政推行得順風順水,朝野上下井然有序,咱還有什么理由出去呢?”
吉垣有些困惑地問道:“太上皇,奴婢愚鈍,實在想不明白。為何只有朝局崩壞、陛下無計可施之時,您才能現身呢?這其中道理,奴婢百思不得其解。”
老朱抬起頭,凝望天際那悠然飄過的白云,嘴角微微牽動,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意。
“天下皆知太上皇已然駕崩,風光大葬了,尸骨都入了土。”
“若無緣無故重現于世,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?”
“要是大明江山搖搖欲墜,熥兒的皇位岌岌可危,那咱這‘死而復生’便有了天大的作用。”
“世人震驚也好,疑惑也罷,甚或覺得荒誕不經,都隨他們去議論吧。”
“只要能穩住這萬里河山,咱這張老臉又算得了什么?”
“后世之人說起來,也無非是“古今多少事,盡付笑談中”!”
他目光一轉,落在吉垣身上,語氣愈發沉重:“可眼下,大明國祚穩固,風調雨順,咱若貿然現身,堂而皇之地站在世人面前,那不是幫熥兒,而是給他平添亂子。”
“咱這把年紀,幫不上自己孫子什么忙,總不能再拖他的后腿,這個道理,你可明白?”
說到此處,老朱臉上浮現出一抹復雜的神情,既有欣慰,又帶著幾分自嘲。
他輕輕靠回椅背,聲音放緩,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蒼涼:“罷了,咱就安安穩穩地留在這內宮里,日日瞧著那太陽升起又落下,夜夜數著天上的星辰,靜靜地過完這余生。”
“待哪天上天召喚,咱便撒手而去,那才算真正一了百了。”
庭院中,風聲輕拂,藤椅旁的樹影婆娑。
吉垣站在一旁,望著老朱那張飽經風霜的面龐,心中五味雜陳。
他想再說些什么,卻終究咽了回去,只是默默垂首,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。
是啊!
太上皇若重現于世人眼前,定是震動朝野、舉國嘩然的大事。
朱允熥身為天子,需面對滿朝文武的質疑,需向天下黎民給出個說得過去的交代,這份壓力與麻煩,怎一個“棘手”了得?
太上皇肯定是不愿給陛下制造什么麻煩的。
想到此處,吉垣心頭不由一沉,一股淡淡的絕望悄然滋生。
他原本對離開內宮并無奢望。
畢竟困守于此的時間也久了,早已習慣了這種與世隔絕的日子。
可方才老朱那番感慨,卻如一束微光,點燃了他心底沉寂已久的希冀。
然而,這希望才剛冒出頭,便被老朱接下來的話無情澆滅,化作一縷青煙,散得無影無蹤。
他的心情陡然跌入谷底,眉眼間籠上一層難以掩飾的失落。
就在這時,老朱似被什么觸動,目光微微一凝,低聲道:“咱的葬禮,早已風光大辦過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