卯時初刻,天光微明,寒氣凜冽。
遼國公府,前廳。
賈玌一身玄色常服,坐在主位,手中端著一盞熱茶,白氣裊裊。
他垂著眼,看著茶盞里沉沉浮浮的葉片,本該此刻出現在五軍都督府的身影,卻留在了府中。
腳步聲響起,劉管家躬身進來:
“國公爺,蓉大爺和蓉大奶奶到了,在門外候著。”
“嗯,請進來。”
片刻,賈蓉與秦可卿走了進來。
賈蓉一身一等子爵的麒麟補服,身形挺拔只是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。
他身側的秦可卿,藕荷色襖裙素雅,螓首微垂,面色平靜如水,唯有一雙交疊在身前的手。
兩人步履從容,并無慌亂之態。
賈蓉上前一步,抱拳躬身,聲音清晰:“侄兒賈蓉,攜內子秦氏,給二叔請安。”
秦可卿跟著盈盈一福。
賈玌這才抬眼,目光在兩人身上一掃,抬了抬手,笑著道:“嗯,坐吧。”
“謝二叔。”
賈蓉與秦可卿在側首坐下。
廳內一時安靜,只有爐火偶爾發出的噼啪輕響。
賈蓉深吸一口氣,開口打破了沉寂:
“二叔,方才宮中內侍急至寧府傳陛下口諭,命侄兒與內子秦氏,即刻隨二叔您一同入宮覲見。侄兒......心中有些不明,特來請示二叔,不知此番召見,所為何事?”
他目光坦然地看著賈玌。
賈玌放下茶盞,目光掠過賈蓉,最終落在秦可卿那張平靜卻難掩有些恍惚的臉上。
他沒有直接回答賈蓉的問題,反而像是閑聊般,語氣帶著了然,開口問道:
“蓉哥兒。”
“侄兒在。”賈蓉應道。
“侄兒媳婦的身世,”賈玌的目光重新回到賈蓉臉上,“你告訴她了?”
這句話一出,賈蓉臉上的沉穩瞬間凝固。
他瞳孔微縮,身體有些僵硬。
旁邊的秦可卿,低垂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一下。
廳內的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。
賈蓉臉上的血色褪去幾分,他沒有任何辯解,沒有任何推脫,站起身,幾步走到廳中,對著主位上的賈玌,撩袍便跪了下去!
動作干脆利落。
“侄兒......有負二叔信任,請二叔責罰!”他聲音帶著深深的愧疚,“可卿她......是侄兒結發之妻,患難與共......侄兒......實在不忍再瞞。”
秦可卿見狀,沒有絲毫猶豫,也立刻起身,走到賈蓉身側,默默地、姿態柔順地跟著跪了下去。
“不關大爺的事......是......是侄兒媳婦......察覺了端倪......逼問之下......求國公爺明鑒!”
賈玌看著跪在堂下的侄子侄媳,臉上依舊沒什么波瀾。
他沉默了片刻,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“起來吧。”賈玌終于開口,聲音依舊平淡無波,聽不出喜怒,“現在追究這個,沒有意義......況且我也沒有說要追究你的過錯。”
賈蓉和秦可卿聞言,都愣了一下,隨即依言站起身。
賈蓉眼中帶著一絲茫然和困惑。
秦可卿則垂著眼,長長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緒。
“夫妻一體,患難與共。有些事,瞞著枕邊人,才是煎熬。”他頓了頓,目光似乎能穿透了眼前的廳堂,落到了更遠的地方,“換作是我......也不會瞞著玉兒。”
這平淡的一句話,卻賈蓉和秦可卿心中蕩開漣漪。
二人聞言,懸著的心終于放下,目光交匯,無需言語!
賈玌的目光再次落在秦可卿身上:
“陛下口諭,召你二人隨我入宮。”他頓了頓,最后肯定的開口,“我想...主要原因,在你身上!”
秦可卿的心一揪,臉上浮現出些許手足無措之色!
賈玌繼續說道:
“宮里那位老人家,要見你。也許是......最后一面。”
——最后一面!
賈蓉也徹底明白了,倒抽一口涼氣,眼中充滿了震驚和一種“原來如此”的了悟。
秦可卿腦中一片混沌。
自幼在秦業家長大,承歡膝下,只道自己是尋常繡戶之女,縱有疑云,也只當是養女身世。
秦家非秦?皇家姓秦?
這翻天覆地的身世......!
那深宮之中,垂垂老矣的“祖父”,對她而言全然陌生。這突如其來的皇家血脈,讓她心亂如麻,不知該如何自處,更不知該如何面對這血親陌路。
賈玌站起身,高大的身影帶來無形的氣勢:
“時辰差不多了。收拾好自己,莫要失儀。入宮后,多看,少言。問什么,答什么。不問,便當啞巴。”
他不再多言,徑直朝廳外走去,只留下不容置疑的命令:
“府門外上車。”
廳內,只剩下賈蓉和秦可卿兩人。
賈蓉深深吸了一口氣,轉頭看向臉色蒼白、搖搖欲墜的妻子,伸出手,用力握住了她冰涼的手掌。
“別怕,有我在......有二叔在!”
秦可卿感受到丈夫掌心傳來的溫熱和力量,慌亂的心稍稍定了一些,她看著賈蓉,用力點了點頭,眼中是復雜的、交織著恐懼與一絲期待的光芒。
府門外,國公規制的馬車已靜靜等候。
初冬的寒氣中,宮門深重,一切即將上演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