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怎么了?”
縣學后堂內,正在踱步的學正聽見學錄那聲輕咦,好奇問道。
學錄捧著那篇謄寫出來沒署名的賦,走向了學正。
“您看看這篇賦。”
學正接過試卷,開始。
隨著目光在紙面上移動,看完前半部分,他的表情逐漸從平靜轉為耐人尋味。
閱卷官在評卷時,其實首先就是重點關注破題是否精妙,立意是否高遠,以此判斷考生的器識,后面才看文辭、用典之類的。
“赤兔呈精,渥洼神馭。蹴月窟而浴星芒,飲昆吾以淬金瞳。初嘶于流沙之表,火磧2燎云;乍躍于冰崖之巔,霜蹄裂穹。
既陷董卓帳前,縱飾紫金瓔珞,止充奸臣之玩;轉饋呂布鞍畔,膺披玄甲霜鑣3,竟作虓虎4之倀。
然騏驥伏櫪,志猶千里。及逢云長按轡,走千里非畏險阻,赴單刀豈懼鼎鑊?昂首則奸邪辟易,奮蹄而漢祚重昭矣!”
見學正看完了前半部分,學錄也是開口說道:“很不錯的文章,開篇以赤兔為切入口,其‘蹴月窟’‘飲昆吾’之句,極有颯然天趣,而妙就妙在‘陷董卓帳前’后面這一段。”
“以紫金瓔珞、玄甲霜鑣寫奸臣虓將。”
學正若有所思地說道:“其實是在用物華反襯人惡,猶杜子美‘朱門酒肉臭’之筆法。”
“正是如此,這段處理的極佳。”學錄也同意這個看法。
縱觀這次縣試,《千里馬賦》這個題目,其他考生選擇的切入口都是比較中規中矩的,要么從“伯樂相馬”開始,要么從韓愈的《馬說》開始。
而這名考生選赤兔馬作為切口,先寫赤兔馬天然生長的神俊模樣,再寫它在董卓、呂布身邊的情形,最后寫跟隨關羽之后的樣子。
這三種狀態的對比,自然而然地就引出了一個問題。
——同樣的一匹馬,為什么會有這些截然不同的表現呢?
于是,就能順理成章地從赤兔馬這個切入口,后半部分轉向了“才”與“遇”之間的關系。
學正繼續看了下去。
“何哉?豈其性有異乎?所托非人耳!良驥不遇伯樂,則駢死于槽櫪;賢才未逢明主,徒老死于蓬蒿。
慶歷之始,欲致野無遺賢。貢舉新規,誠開天廄之路。然庠序繩墨,童子束發即縛于書案,靈性銷鑠如枯荄,豈真得千里材耶?
昔伯樂相馬,不觀牝牡驪黃而察其志。今之取士,獨以經書典籍而繩英杰。
大鈞5播物,豈分畛域6之私;圣代求賢,寧限轅軛7之固。
嗟乎!志士拊膺,悲‘先憂’之志空許;君子扼腕,嘆‘后樂’之懷難從!”
看完整篇賦文,學正也是在堂中來回踱步了片刻。
“您怎么看?”學錄問道。
學正想了想,評價道:“通篇氣盛言宜,比興兼用,猶聞昌黎先生‘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’之回響。若論微瑕,則‘靈性銷鑠如枯荄’稍露痕跡,然瑕不掩瑜,仍不失為一篇讜論。”
就賦而言,高分賦文的評分標準主要有兩點。
第一點是要求緊扣題目,文章情感真摯、立意高遠,避免空洞抒情。
第二點是對仗工整,用典精當的同時,語言也需要凝練精妙,避免冗長啰嗦。
不過“賦”這種文體,還跟“策”和“論”不一樣,考的是立意和文辭,不需要也不可以針對性提出解決辦法,否則就偏離要求了。
因此,這篇賦在后半部分沒有引申開來到如何取士是正確的。
而毫無疑問,這篇賦文是足夠能得到“乙上”起步的評分的,至于能不能拿“甲下”,就得看閱卷官們的集體看法了。
因為他們拿到的卷子都是謄寫版的,所以并不知道這是誰寫的。
朝廷又有嚴格規定,哪怕是縣試,也必須在判卷登分完畢之后,他們這些閱卷官才能看到究竟是誰寫了什么。
所以,哪怕此時心頭好奇,也只能先把卷子判了。
“乙上還是甲下?”
學正打算尊重一下學錄的意見。
“甲下吧。”
學錄也給了他的理由:“就沖這句‘慶歷之始,欲致野無遺賢’也得評個甲下.十二年前,要是沒有范文正公的‘慶歷興學’,哪有你我今日能在此閱卷?”
這話是實話,想想看,每個縣要建立人數不少于二百人的縣學,就得有至少十幾名教師來配套,大宋全國加起來得有多少本來入仕無望的白首書生因此能任職縣學?
縣學的學官雖然大多數都是不入品的,但高低也是個官,一家人都能因此得益。
所以,別管其他群體有多反對慶歷新政,各地的學官們可是都沒忘了范仲淹的大恩大德,以至于時不時就在日常教學和考試題目里提起范仲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