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逵嚇得聲音都變了調,尖聲嘶喊。
而這句話,卻仿佛是一塊投入死水潭的巨石。
周圍十幾個正在勞作的僚人灶丁,如同被無形的號令點燃,有人撿起地上的石塊,有人抄起燒火棍。
——他們恨!恨這些高高在上的漢官!恨這些盤剝他們的頭人!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鹽井!長久積壓的怨毒,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!
“護住范公!”梁都臨危不亂,厲聲下令。
他帶來的二十名軍士都是老卒,反應極快,瞬間收縮陣型,五面盾牌“砰”地一聲齊齊頓地,組成一道堅實的盾墻,長槍如林般從盾牌間隙刺出,弓弩手則迅速張弓搭箭,冰冷的箭鏃指向沖來的僚人。
“準備放箭!”梁都監眼神冰冷,毫不猶豫地下令。
弓弦緊繃的嗡鳴聲令人頭皮發麻!
面對持械沖擊的暴徒,他有權格殺勿論!
“慢!”
范祥的聲音響起:“梁都監,不許放箭!”
范祥的聲音斬釘截鐵,帶著一種在西北戰場上淬煉出的、足以壓服眾人的氣魄。
“他們是活不下去的人,不是叛逆。”
阿木圖猛地沖上前,用僚語對著那些沖動的灶丁厲聲呵斥著什么,聲音嘶啞而焦急。
場面,在范祥一聲斷喝和梁都監的威懾下,暫時陷入了詭異的僵持。
陸北顧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著,他能感到自己的耳朵和脖頸開始發燙,后背和手臂卻有些涼颼颼的。
很明顯,年輕的陸北顧,第一次面對這種幾乎馬上就要見血場景,身體的本能在提醒著他。
而他站在范祥側后方,能清晰地感受到這位老臣身上散發出的那種鎮定自若的強大氣場。
事實上,人的氣度都是從事上磨練出來的,年輕的范祥被李元昊帶著十萬大軍圍城的時候肯定也慌啊!但是經歷過了,就練出來了。
沒有誰是天生的“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”,除非面癱。
終于,灶丁們放下了手中簡陋的工具或石頭。
不過跟他們想象中,馬上就要被關押起來懲罰治罪的結局不同。
眼前穿著緋袍的漢官老爺突然開口說道。
“鹽法,要改!就從這淯井監改起!”
“本官范祥,以‘提舉川陜鹽務’的差遣擔保!若改不好,使爾等依舊食不果腹,衣不蔽體,這身緋袍,我親手脫下,掛于你淯井監的天車之上!”
此言一出,石破天驚!
王逵猛地抬頭,難以置信地看著范祥的背影,仿佛第一次認識這位朝廷大員。
阿木圖渾濁的老眼劇烈地波動起來,滿是驚疑和一絲微弱到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。
梁都監按刀的手,微微松了些,他看向范祥的眼神,充滿了復雜的敬意。
在場的僚人灶丁面面相覷,他們或許不完全明白“鹽法要改”意味著什么,但重逾千鈞的誓言,他們聽懂了!
這是一個他們見過最大的漢官,在他們面前,對著山神發下的重誓!
那個被抽打的年輕僚人,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范祥,那里面翻騰的怒火并未完全熄滅,但一種巨大的困惑,取代了純粹的瘋狂。
陸北顧站在范祥身后,看著他并不算高大的背影,此刻卻如同山岳般矗立在這混亂的鹽場邊緣。
他胸中的激蕩,難以言喻。
范祥此舉,不僅僅是在平息一場即將爆發的流血沖突,更是在用自己一生的清譽,為一場注定艱難無比的鹽法改革,強行按下了第一個染血的指印!
這需要何等的膽魄!何等的擔當!
在這一瞬間,陸北顧仿佛突然明白了科舉入仕做官的真正意義。
為生民立命!
為萬世開太平!
大丈夫當如是也!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