終于,書吏在一處燈火通明、雕梁畫棟的廳堂側門外停下腳步。
書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,深吸一口氣,然后才輕輕推開那扇虛掩的門扉,側身對陸北顧和崔文璟低聲道。
“請進。”
廳堂內燈火通明,暖香浮動,絲竹悠揚,樂師正在清彈。
寬敞的空間里擺了二十余張食案,引人注目的是,這里到處都是應季的鮮盆栽。
主位空懸,顯然主人尚未入席。
下首已坐了七八人,大多是些衣著華貴、面帶矜持笑容的中年人,應是江陵府本地有頭有臉的縉紳,但他們的笑容下,似乎也藏著不自在。
顯然,他們也是“不得不來”。
陸北顧和崔文璟被那書吏引到靠近角落的兩張食案前,旁邊就擺著好多鮮盆栽。
食案旁側兩桌也已坐了人,看年紀和裝束與他們一樣,也是風塵仆仆的士子模樣,背著行囊,臉上同樣帶著被強行“請”來的無奈。
書吏低聲交代一句:“坐這里便可。”
隨后,便匆匆退下。
陸北顧和崔文璟放下沉重的笈囊,對著那兩位先到的士子拱了拱手,算是打過招呼。
那兩人也連忙起身還禮,臉上擠出苦笑。
“二位仁兄。”
其中一位身材中等,面容清癯,看著二十來歲,操著一口帶著明顯閩地口音的話語,率先低聲開口:“也是被那城門吏‘盛情相邀’而來的”
另一位則身材高大些,肩寬背厚,眉宇間帶著一股子不同于尋常書生的英武之氣,同樣二十來歲,卻只是悶頭不說話。
“正是。”崔文璟嘆了口氣,苦笑道,“在下瀘州崔文璟,這位是同鄉陸北顧,皆是赴京趕考的舉子,不知二位仁兄高姓大名,籍貫何處”
那閩地士子道:“在下福建舉子,姓呂,名惠卿,字吉甫。”
“江西舉子,王韶,字子純。”
那英武士子終于開口報上姓名,聲音低沉有力。
呂惠卿!王韶!
陸北顧在聽到這兩個名字的瞬間,只覺得腦袋里“嗡”的一聲。
他的目光在眼前這兩位還帶著旅途風霜的年輕士子臉上來回掃視,試圖將他們與他腦海中那些叱咤風云,攪動北宋中后期政壇和疆場的巨擘形象重迭起來。
呂惠卿!
陸北顧先是看著眼前這個眼神銳利、帶著閩地口音的清癯青年,這就是那個未來的“拗相公”最倚重的助手
這是一個在后世史書上與“奸佞”、“新黨干將”、“王安石心腹”、“背刺小人”等標簽緊密相連的名字,他在王安石變法中扮演了極其重要,卻也極其復雜、充滿爭議的角色,被視為導致王安石第一次罷相的關鍵推手之一。
陸北顧隨后將目光轉向旁邊這位肩寬背厚、眉宇含鋒的江西青年,此刻他一副被強拉來當陪客渾身不自在的樣子。
王韶,是“熙河開邊”的主要執行人,堪稱大宋張騫,以文臣之身,深入羌蕃之地,捭闔,拓地千里,從側翼完成了大宋對西夏的戰略包圍如果不是金人的驟然崛起,他的滅夏戰略幾乎就要完成。
而無論未來成就如何,此刻的他們,也都只是趕考途中被地方小吏強行拉來,在宴會上充數的普通舉子罷了。
歷史的洪流,在此刻以一種極其荒誕不經的方式,將他們幾人的命運暫時編織在了一起。
這讓陸北顧恍惚間,甚至有了些許荒誕之感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