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7章《與兄書》【求月票!】
宋祁臉上的慵懶之色徹底褪盡,也沒有再看任何人,包括那位立于月光下、仿佛與周遭時空格格不入的少年。
“取紙筆來。”
宋祁聲音低沉,帶著一種罕見的鄭重。
侍立一旁的小吏不敢怠慢,立刻趨步上前,在宋祁身側的矮幾上鋪開紙,研好墨。
然而宋祁卻沒有立刻提筆,他伸出骨節分明、保養得宜的手,緩緩端起方才放下的那杯酒。
冰涼的杯壁觸著他的指尖,他垂眸,看著杯中殘酒倒映著的燭火。
那少年詞中流淌的,并非簡單的情緒,而是對生命本質的洞悉——天地逆旅,光陰過客,亙古明月映照下的孤寂。
這已超越了尋常才子吟風弄月的范疇,直抵李太白“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”的浩嘆,卻又帶著一種更沉靜、更遼遠的時空觀。
他,宋祁,以文采風流名動天下,自詡閱盡人間詞章,此時此刻竟被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郎,用最樸素的白描,剖開了內心深處關于歲月最深的回憶。
他需要傾訴,需要將這瞬間的震撼與隨之而來的對自身人生的某種反思,傳遞給最懂他的人。
于是,他提筆寫下了一封書信。
——《與兄書》。
“吾兄臺鑒:
今逢太守宴飲,座中有年少舉子數人以詩詞相酬,陸生北顧作《少年游》一闋,中有‘月是故鄉魂’之句。遙念吾兄,不知此際汴梁月色,亦如斯皎潔否
憶昔童稚時,雙影依依于故園。庭中棗熟,兄必攀枝采摘,弟翹首以盼,得一枚則雀躍不已。每至寒冬,窗外老梅斜枝橫逸,阿母執卷于火盆前,兄朗聲領誦,弟隨聲咿唔。如此種種,宛若隔簾之畫,可望而難即矣。
及長,共赴科場,與兄羈旅汴梁南郊破寺。朔風透牖,瓦罐齏飯,兄輒推與弟,夜寒難耐,則共披一衾。
又十年,兄為宰執,元夕窮研《周易》之玄微,而弟是夜張燈火于私第。兄聞之,嘗遣吏傳語相詰:‘相公問學士,可記昔年齏飯冷炙時乎’弟聞之,拊掌而笑,乃命傳語回曰:‘亦請相公試思,你我共啖齏飯者,究為何事耶’兄聞之,必亦莞爾。
齏飯燈火,各隨其性,然少時共苦之心,未嘗一日相忘。
壯歲并轡,老來紛飛。身如秋蓬,飄不由己。弟今鬢發蒼蒼,復驅羸馬西行。此去益州,巴山蜀水,瘴雨蠻煙,前路迢遞而不可知,恐成天涯之隔,不得復見兄。
一念至此,肺腑凄然。臨楮涕零,不知所云。唯愿兄善自珍攝,強飯加衣。
弟祁頓首。
嘉祐元年九月二十二日夜,書于江陵。”
幾人就在旁邊,宋祁也沒有避著他們的意思,所以他們得以窺見其中內容。
宋祁這封《與兄書》,毫無疑問,是一篇情真意切、感人肺腑的至情至性之作。
作為文學大家,宋祁摒棄了繁雜的技法,只擷取生命中最具煙火氣也最見真情的片段,譬如童年棗樹下兄攀弟盼的雀躍,譬如寒冬火盆旁兄誦弟隨的場景,又譬如汴梁破寺中兄推齏飯、共披一衾的相濡以沫。
這些細節看似樸素無華,但卻將兄弟間那份難以割舍的親情,刻畫得入木三分。
幾人看著這封家書,一時難免有些感動唏噓。
陸北顧也是終于確認,曾在《錢氏私志》里記載二宋“共啖齏飯”的逸事竟然是真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