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祐二年,正月二十一,閔賢寺。
冬日的陽光透過古柏虬枝,在閔賢寺青石板鋪就的庭院里投下斑駁的光影,而除了樹根處殘留的、混雜了發黑泥土的殘雪,前幾日那場大雪的痕跡似乎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了。
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燃香味道,這座因明教大師契嵩駐錫而最近在東京聲名鵲起的禪寺,今日更是熱鬧非凡。
寺內專為講經論道而設的“真如堂”早已人滿為患。
不僅蒲團上坐滿了身著各色儒衫的士子,連廊下、窗邊也擠滿了聽眾,人頭攢動,無數低沉的議論聲在肅穆的佛堂內外匯聚成一片“嗡嗡嗡”的背景音。
隨著兩邊辯手的就位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堂上兩側相對而坐的身影上。
左側,為首的是身披御賜紫方袍的契嵩禪師,也就是明教大師。
他的耳垂很大,面色富態,此時雙目微闔已然入定,神態安詳,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。
而坐在契嵩身旁的幾位禪師,亦是個個神情莊重。
右側,為首的則是張載。
他身著深色直裰,坐姿端正,眉頭緊鎖。
陸北顧與沈括坐在張載身旁,兩人的神情也格外凝重。
這已經不是張載第一次與明教大師辯經了,之前幾次的交鋒就已然是激烈異常。
張載此前幾次辯經,從《周易》的“精氣為物”辯到《禮記》的“人者,其天地之德,陰陽之交,鬼神之會,五行之秀氣也”,再辯到他嘔心瀝血構建的“太虛即氣”、“氣化流行”體系,試圖為“氣”之實在,為宇宙的物質性本源奠定堅實的哲學基礎。
不過,對方也自有一套說辭,并不承認張載學說的正確性。
“世間有清濁二氣”
張載這次的開場白,算是對前幾天禪宗內部講經會的回應。
雖然禪宗內部統一了反駁口徑,張載這邊也知道了。
但是此前畢竟是對方內部開會,而張載還在考禮部省試,所以對方既然不是當面辯駁于他,那熱氣球就還是要作為“清濁氣”存在的證據先擺出來。
張載說道:“金水河畔,眾目睽睽之下,那熱氣球憑何升空?正是囊內‘熱氣’輕清升騰,囊外‘冷氣’重濁下壓,二氣交感,矛盾激蕩,遂生托舉之力!此力,此象,昭昭然于萬眾之前!豈非‘氣’充盈天地、運行不息之鐵證?‘太虛’非空,即此氣之本然狀態!”
“所謂‘熱氣球’之升,老衲亦嘆為觀止。”
契嵩先是承認了熱氣球的精妙,不過隨后便話鋒一轉道:“此乃匠作之妙,緣法之奇,然施主以此證‘氣’為宇宙本源,老衲竊以為,尚隔一層。”
接下來,契嵩的說法,跟張載提前聽到的如出一轍。
“此物之升,依何而起?依匠作之巧手,此乃‘工巧緣’;依絹囊、藤骨、炭火諸般材質,此乃‘物緣’;依火候之精微、風勢之緩急,此乃‘時節緣’;依觀者之目、聞者之心識,此乃‘見聞緣’,眾緣和合,暫現此升空之‘相’。”
“然相者,顯也,示也,非其本質。待火熄炭盡,繩索松弛,此物還歸寂滅,升相何存?豈非正合我佛所言‘諸法因緣生,諸法因緣滅’之妙理?”
很多旁觀者聽完一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