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與他心中“徐徐圖之,平穩過渡”的設想相差甚遠,而這必將引發劇烈的動盪,眼前的叩闕,只是這場動盪掀起的第一個浪頭。
“歐陽永叔.”趙禎喃喃自語,手指敲擊著御座的扶手。
趙禎欣賞歐陽修的銳氣,卻也頭疼於他這份“矯枉必須過正”的決絕,這讓他這位力求平穩、以“仁”治天下的官家,瞬間陷入了巨大的被動。
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。
趙禎身為享國數十年的官家,是不可能犯下“授人以柄”的低級錯誤的,做任何事情,都會給自己留有余地,方便讓自己始終處於“仲裁者”的位置。
所以哪怕有削弱太學勢力的這個意思,他也不會明著跟歐陽修去說,只是暗示一下,然后把差事交給歐陽修,至於歐陽修需要做到什么程度,他更不會給出一個明確的指示。
那么,歐陽修是沒有體會到他的真實意圖,還是在裝糊涂借勢用勢呢
趙禎覺得,大概率是后者。
因為歐陽修不是他的提線木偶,歐陽修也有自己的想法,想要借著這個機會將古文復興運動進行到底。
所以眼下這個局面,其實歐陽修是有負圣恩的,是在裹挾著官家,讓官家給他善后。
這里面的道理很簡單.不管官家是否授意歐陽修去削弱太學,點歐陽修做這屆禮部省試的主考官,總是沒得跑的。
所以,趙禎自己點的主考官,那么無論捅出什么簍子,只要不是科舉舞弊,那他就必須幫著善后。
否則的話,影響的是他這個官家的威信。
趙禎沉默片刻,目光投向殿外的天色,仿佛能穿透重重宮墻,看到宣德門外那群情洶涌的太學生。
“傳口諭。”
趙禎的聲音很平靜,這幾十年來,大風大浪見的多了,歐陽修做的如此決絕雖然讓他有些惱怒,但也並非是什么難以處理的棘手事。
“著開封府、殿前司嚴密監視,務必維持秩序,嚴防衝擊禁中,傷及無辜.但不得擅動刀兵,更不得隨意鎖拿士子。他們都是舉人,縱有過激,亦不可失了朝廷體面。”
大宋跟其他朝代不太一樣,因為沿襲了五代時期開封內城的規制,所以沒有形成一個絕對封閉的宮城,宮城的后面是皇帝和后妃等人居住的禁中,而前面則是朝廷各個重要衙門的辦公場所,人員往來頗雜,警衛工作尤其地不好做。
“是。”鄧宣言躬身領命。
“再傳口諭。”趙禎又道,“召管勾太學事、天章閣侍講胡瑗,即刻入宮覲見。”
“是!”
鄧宣言心頭瞭然,官家這是要直接找太學生們的“家長”了。
他不敢怠慢,立刻轉身,安排得力的內侍火速出宮傳旨。
趙禎重新靠回御座,疲憊地閉上眼。
削弱太學的影響力是既定之策,他不可能反對歐陽修此次省試的最終結果,那等於打自己的臉,也否定了這場改革的必要性。
但歐陽修這把火,燒得太猛、太烈,幾乎要將整個太學付之一炬,他需要一個人來安撫,來善后,來為這過於酷烈的結果提供一個緩衝的臺階,這個人只能是胡瑗。
很快,各種消息就傳回了太學。
太學的正堂內,胡瑗端坐於主位,鬚髮如雪,面容不見絲毫波瀾。
他面前站著十幾位太學博士,個個神情激憤。
“胡公!歐陽永叔欺人太甚!這是要將我太學趕盡殺絕啊!”
“數百學子,十年心血,一朝盡毀!此仇不共戴天!”
“胡公,學生們已然叩闕,我等是否也該聯名上奏,彈劾歐陽修專權跋扈,朋黨營私”
堂下議論紛紛,充滿了戾氣。
唯有胡瑗依舊沉默著,他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睛,平靜地掃過眾人。
胡瑗終於開口,說的話卻讓眾人頗為意外:“歐陽永叔此舉,也非無的放矢,太學體之弊老夫豈能不知后學末進,只求險怪新奇,堆砌僻典,全失文章『載道』之本旨。老夫身為管勾太學,未能及時導正此風,亦有失察之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