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家這明確的承諾,如同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,他知道,只要太學的架子還在,根基未毀,就總有重振的希望。
胡瑗喘息片刻,似乎放下了最大的心事,神情鬆弛了些許。
“官家,老臣尚有一不情之請。”
他猶豫了一下,最終還是艱難地開了口,聲音更低:“老臣門下有一弟子,名喚劉幾,此次省試唉,是他時運不濟,也是那文風害了他。但此子天資聰穎,學問根基實為深厚,絕非那等只會堆砌險怪之徒,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。”
胡瑗微微前傾身體,姿態近乎卑微:“老臣斗膽懇請官家,莫要因此一事,便對他趕盡殺絕,斷了其報國之途。只要他真有才學,真有能為,懇請官家留一條路給他走。”
趙禎靜靜地聽著。
劉幾,他當然知道這個名字,省試前呼聲最高的狀元人選之一。
而胡瑗的求情,其實也不是求情。
落榜了有什么好求情的又不可能推翻結果再考一次了。
而且,就算劉幾帶人來叩闕,官家又怎么可能對一個太學生趕盡殺絕
這話聽著都荒謬,但實際上,胡瑗這是在用自己在官家這里多年累積下來的人情,以及他在這次嘉祐貢舉事件里老成體國的妥協,來給劉幾鋪路,讓官家記住劉幾。
可帝王心術,自有考量。
趙禎不可能因為胡瑗的請求就對劉幾做出任何具體的承諾。
尤其是在這個風口浪尖,趙禎需要的是平息風波,而非再起波瀾。
至於劉幾是否真有才學,是否能在打擊后重新站起來,那是他自己的造化。
不過胡瑗話說到了這份上,趙禎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,所以說道。
“胡卿愛徒之心,朕能體察,不過科舉取士首重公平,功名之路,終究要靠自己的本事去掙。劉幾此人若真如卿家所言,有真才實學,只要他能痛定思痛,改弦更張,依朝廷法度,憑自身能力,自能通過科舉考試出頭的,到時候自然會任用其到合適的位置朝廷掄才大典,不會因一人一事而廢,亦不會為一人一事而開特例。”
這話說得滴水不漏,既肯定了真才實學的重要性,表明朝廷不會因人廢才,又強調了一切必須按規矩來,沒有給予任何實質性的保證或特殊關照。
尤其是“痛定思痛,改弦更張”八字,更是暗含了對劉幾必須放棄“太學體”的要求如果這人是個死腦筋,那有什么用的必要呢給自己添堵嗎
然而,胡瑗聽完這番話,臉上緊繃的線條卻頓時鬆弛下來,甚至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。
他太了解官家了。
這番話,看似沒有承諾,實則已是最大的承諾!
這對此刻如墜深淵的劉幾而言,肯定不啻於黑暗中透下的一線天光。
胡瑗深知自己這個弟子的才情與韌性,只要朝廷不堵死他的路,不因這次省試就將他徹底打入另冊,劉幾就還有翻身的機會!
至於能否把握住,能否真的改掉文風,那就要看劉幾自己的造化了。
作為老師,胡瑗已為他爭取到了最關鍵的“可能性”,而且在官家面前,給劉幾鋪了路。
“官家圣明!”
胡瑗堅持起身,深深俯首。
“老臣代太學諸生,謝官家恩典。”
他知道,自己能為太學、為弟子做的最后一件事,已經完成了。
剩下的路,只能靠他們自己去走。
殿外陽光斜斜照入,在光潔的金磚地上投下長長的光影,也映照著胡瑗的白髮,以及徹底佝僂下去的背影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