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能清晰地聽到轎廂被雜物擊中的悶響,聽到那一聲聲淬毒般的詛咒,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緊,指節有些發白,但腰背依舊挺得筆直。
聽著這些聲音,歐陽修並非毫無感觸。
被人如此辱罵,縱是鐵石心腸,亦難免波瀾。
但他更深知,自己所行之事,絕非出於私心革除文弊,倡明古道,乃是為國取士,為文壇正本清源!此心此志,可昭日月,豈是區區謗訕所能動搖
只是士風之偏激,竟至如此地步了嗎竟讓這些讀書種子,行此等市井無賴之舉
馬車外,喧囂愈烈。
御街上幾個街司邏吏見狀連忙上前,試圖驅散他們。
然而,這群落榜的太學生人數既眾,又自持士人身份,料定邏吏不敢對他們動用真正厲害的手段,竟是推搡著邏吏,步步緊逼。
幾名邏吏投鼠忌器,只能勉力招架,場面混亂不堪,根本無法有效制止。
詛咒聲、謾罵聲、推搡聲、邏吏的呵斥聲混雜在一起,將清晨御街的肅穆莊嚴擊得粉碎。
歐陽修也不好出去,只能待在馬車里。
好在沒過多久,附近巡邏的兵丁就到了,這些鬧事的太學生們一鬨而散。
因著起的有點晚,路上又耽擱了,等歐陽修在宣德門外下車,徒步穿過端禮門趕到官員們等候早朝所待的待漏院的時候,文德殿已經響起了三更鼓聲,這是提醒朝臣們該排隊上朝了。
歐陽修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,將方才路上的煩亂之感強行壓下,找到自己的隊列位置,跟著眾臣邁步穿過文德門,進入文德殿。
文德殿內,文武百官依序肅立。
檀香裊裊,卻壓不住那股暗流涌動的緊張氣氛。
許多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在歐陽修身上,有關情,有審視,更有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。
果然,常朝禮儀甫畢,一道身影便手持笏板,穩步出班。
正是樞密使賈昌朝,他已年近六旬,鬚髮灰白。
“陛下。”賈昌朝躬身行禮,聲音在寂靜的大殿中迴蕩,“昨日禮部省試張榜,京師譁然,數百太學生伏闕訟冤,輿情洶洶。”
“臣聞此番省試,兩千余舉子,錄取者三百七十有三,然京師太學生,竟無一人登榜!此事實在蹊蹺,令人匪夷所思.太學乃國家育才之重地,太學生皆一時之選,縱然有人學問不精,何至於全軍覆沒,無一倖免”
賈昌朝抬起頭,目光似無意般掠過歐陽修,繼續道:“臣非質疑考官公允,然則結果如此極端,難免令天下士子心生疑慮,以為朝廷刻意打壓太學,寒了天下向學之心。如今群情激憤,非止於斯文掃地,更恐傷及科舉取士之公信,動搖國本。”
他頓了一頓,聲音愈發沉痛而懇切:“為平息物議,彰顯朝廷至公之心,臣冒死懇請陛下圣裁!此次省試結果恐有失察偏頗之處,宜暫緩殿試,著有司詳查考卷,若確係黜落不公,則當廢止此次排名,另擇賢能,重開貢舉!”
“臣附議!”
“賈樞相所言甚是!”
“陛下,此事關乎國體,不可不慎!”
瞬間,數名與賈昌朝交好、或本就對歐陽修不滿的官員紛紛出言附和。
朝堂之上,頓時形成一股要求重考的巨大壓力。
歐陽修面色沉靜,但緊握笏板的手指微微用力,他深知賈昌朝此舉,表面喊的是為國為民,實則是借太學生之事,行黨同伐異之實。
而賈昌朝的真正目標也不是他,是文彥博、富弼。
只有拿這件事情來做攻擊的由頭,將事情擴大化,才好藉機去攻擊宰相,由彼取而代之。
然而,未等歐陽修出列辯駁,另一人已搶先一步。
只見右諫議大夫、權御史中丞張昪邁步出班,朗聲道:“陛下,臣以為賈樞相此言謬矣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