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然后您猜怎么著,”連翹憋不住笑,“謝侯爺竟讓隨從甲士脫了披帔,說什么‘國公府清廉,裁衣見短,近日天涼,莫讓三姑娘感了風寒’,叫甲士把披帔給她送過去了!哈哈哈您沒見三姑娘當時那臉色,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連翹得意忘形,笑得后仰坐進了泥地里,哎呦一聲。
那個狼狽又逗趣的模樣,終于叫戚白商眼底泛起點笑意:“尋谷草都被你坐歪了。”
她扶起連翹,將歪倒的藥草扶起。
連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,見一身衣裳臟了,索性半跪到土里,幫戚白商重新攏固藥草根底的泥土。
主仆二人這般貓在墻根,無人注意。
幾個過路的丫鬟從這東墻外的折廊下快步經過,一個催著一個:
“快,聽說謝侯爺快到觀瀾苑了。”
“京中的說書鋪子里都說定北侯清風霽月,端方淵懿,一派儒雅君子之風,也不知是真是假……”
“自然是真,京中百姓都如此說。”
“風翠,那日鎮北軍入京你不是遠遠見過的,謝侯當真那般好看么?”
“嗯……我覺著,定北侯就跟詩里說的一樣,陌上人如玉,公子世無雙……”
“嘻嘻,我看你是思春了!”
“胡、胡說!就連安太傅都說,定北侯當得起明月清竹,風塵外物!”
“……”
一群丫鬟嘰嘰喳喳,跟群鳥雀似的,沿著曲折游廊跑遠了。
連翹嘖嘖著起身:“老夫人在護國寺祈福,大夫人去長公主府答謝未歸,這群丫頭,可算是放了山了。”
戚白商垂眸理著藥草葉莖:“安太傅對謝清晏當真那般盛贊么。”
“那自然,就跟咱們國公爺似的,對旁人不茍言笑,一見著定北侯,褶子都要笑出滿臉了。”連翹拍了拍手上泥土,“他們吶,都巴不得謝侯爺立刻娶了他們家中姑娘,做府里的乘龍快婿!”
戚白商輕淡一嗤:“明月清竹,風塵外物。”
“姑娘覺著他不像嗎?”連翹好奇問,“那日姑娘不是去了瑯園、見過謝侯,莫非他真人不是如此?”
“怎會,太像了。”
戚白商秉持著蹲勢,側了側身,手里的小藥鋤抬起來,她指向折廊盡頭,國公府北墻前的那片竹子:“看到了么。”
“嗯?姑娘是說竹子?”
“是啊。”
戚白商懶懶垂下纏著白紗的手,小藥鋤抵住地,她輕聲如曼歌:“世人皆以竹子喻君子,風清月朗,但他們并不知曉——竹子是這世上掠奪性最為可怖的草植之一。”
“我隨老師游醫時,曾在岷州南地見過一種翠竹,雨后三日便能拔高一丈有余。而地底竹鞭更勝之。兩月成林,茂茂如海,誰能想到那片竹林其實只是同一根竹樹?”
“凡是竹林生長之地,幾乎不會有其他藥植生存。根系藏于地底錯綜盤踞,極盡掠奪,蔓延無際。竹體向上遮蔽日光雨露,竹根向下獨占大地滋養。凡它所過之處,寸草不生者常有。”
“——這,便是竹。”
戚白商拄著小藥鋤,懶慢垂著眼:“你問我謝清晏像不像?”
“姑娘…”
連翹忽然顫了聲,僵著起身。
可惜專注扶正面前藥草的戚白商并未察覺,幽幽嘆聲:“依我看,這世上,就沒有比他更像竹子的人……”
話聲忽頓。
頭頂灑下的陽光被一道投在她身上的長影遮蔽,燥熱叫涼意取而代之。
戚白商的心口莫名驚跳了下。
她忽有種不太妙的預感。
“……”
靜寂數息。
戚白商眼皮輕撩起一點點。
擴大的視野內,一截山河暗紋掐絲雪青緞袍,隨廊下清風微拂,在她身前丈余外輕蕩。
袍尾掐絲,這般奢靡,絕非戚世隱。
那只可能是一人了……
戚白商正思考要不要干脆裝暈的工夫,就聽到那道疏朗清沉的嗓音在廊下清風間清沉振響。
“莫非,也是我遮了日光雨露,才阻了此地芳華盛放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