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修冷笑一聲,手指直指阿涅賽的鼻尖:“你出現在城南要塞所在的山坡下,正對著要塞工地,一邊打量一邊畫圖!你說,如果你不是奸細,那你在干什么?”
“我不過在寫生。”阿涅賽倦意顯現,語調卻毫無畏縮,“那片工地亂得像是剛被一群駱駝踐踏過,能藏什么情報?再說,那地方誰都能路過,連個‘禁止停留’的告示牌都沒有。”
李漓揉了揉眉心,神色陰沉,語氣中已透出幾分不耐:“艾修,到底出了什么事?你們兩個就別再繞彎子了。若她真是奸細,你們東廠自可按規矩處置,我無意插手這些枝節瑣事。等查明真相,再把案卷呈給我便是。”不過,既然你認定她是奸細,可有確鑿證據?總不能因她恰巧在那里作畫,便要給她安上罪名?我們又不是十字軍,更非宗教裁判所——行事絕不可如此草率。”
艾修一哆嗦,縮了縮脖子,趕忙從墻角拖來一只布包,手忙腳亂地翻出一堆畫筆、顏料罐,又小心翼翼地攤開一卷畫紙。他舉著其中一幅還未完成的畫稿,神情緊張而鄭重:“總督大人,您請看!她畫的是城南要塞的工地……還有我在那兒執行任務的樣子!這恐怕不是巧合吧?”畫面描繪的是一片喧囂嘈雜的工地。烈日斜照,工人們赤裸上身,汗水與灰塵糊滿肌膚,正吆喝著搬運沉重的花崗巖,步伐沉重,喘息如擂鼓。高聳的木架在夕光中投下斑駁陰影,宛如交錯的肋骨,支撐著尚未成型的巨構。塵土飛揚,連陽光都顯得皺折扭曲,牛車轱轆“吱呀”作響,木輪碾過碎石,節奏單調倔強。然而畫面前景卻靜謐異常——艾修佇立在山坡下,身形挺拔,腰懸短刀,半邊臉被斜陽映照。他面容沉靜,目光銳利如刃,正注視著一個路過的行人。那人低頭彎腰,雙手微顫,神情惶惑,仿佛下一刻便會跪倒。他的影子被拉長,與牛車重疊,如同壓在現實與夢魘之間的一道折痕。艾修嘴角浮現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,凌厲、譏誚,仿佛萬物盡在掌控。畫風質樸粗糲,線條厚重,充滿中世紀畫師特有的工匠精神。與其說這是一幅偵查繪圖,不如說它凝固了一個紀實時刻,將權力、恐懼與勞動交織成一頁沉默的敘述。
“這就是你掌握的證據?”李漓挑眉,嘲諷的弧度淺淺地蕩在唇角。
“當然不止這些!”艾修一臉得意,從桌下“唰”地抽出一疊厚重的畫紙,猛地攤在桌面,“大人請看——不只是軍事設施!連那座被毀掉的耶路撒冷圣殿山頂的阿克薩天方寺都畫了,還有……這些,都是她筆下的‘天方教徒’!”艾修手指翻飛,像翻閱某種神圣或禁忌的篇章。
李漓沉默著接過畫紙,翻閱動作如檢視一頁頁流血的記憶。畫中,是黃昏時分的雅法碼頭:海風卷動船帆,卸貨的船工彎腰勞作,遠處港灣泊著蘇爾家的武裝商船,天邊晚霞翻涌,海鷗低鳴盤旋。另一幅是殘破的耶路撒冷圣保羅門,幾名石匠攀在裂縫間,用鐵錘修補城垣,石屑飛濺如雨。下一副是被戰火熏黑的天方寺,圓頂塌去半邊,焦灼的梁架裸露在一片灰蒙天穹下,仿佛整座建筑在無聲哀鳴。再一幅,街巷深處,幾位天方教徒低頭緩行:老人拄杖、母親抱子跪求食物,還有人在門前布置節慶的“假松樹”,枝條微顫,卻無一人駐足,亦無笑聲。他們的眼中,只剩沉默、倦怠與隱忍。這些畫非止寫實。筆觸沉穩,細節如纖,仿佛光影藏在墨線之間。它們訴說的不是戰爭,而是廢墟中人如何低聲活著,如圣戰的余燼,在畫紙上緩緩冷卻。李漓垂眼不語,指尖輕壓畫頁一角,仿佛紙下潛伏著更深的隱痛。
李漓低頭翻看,眉間專注,仿佛透過墨痕窺見另一種真實。語氣平和中帶著一絲探詢:“這些……都是你畫的?”
“是的,是我畫的。”阿涅賽語氣冷靜,眼神坦然,沒有絲毫猶疑。
李漓點了點頭,指腹在畫紙邊緣緩緩拂過,似乎能觸到那一縷凝固于紙上的光影。他抬起頭,望向她,語氣略帶一絲贊許:“你的畫,每一幅都栩栩如生,仿佛那些人像隨時會從紙上走出來。說說看——是哪家學院培養了你,竟有這等手藝?”
阿涅賽唇角微揚,笑意中透著幾分狡黠,也藏著隱隱的驕傲。她輕輕搖頭:“沒有學院敢教我這些,他們怕沾染‘不敬’之名。”她微仰下巴,聲音如托斯卡納清晨的山風,溫柔而有光:“我是跟佛羅倫薩街頭的畫匠學的。他們不教我畫圣母圣子,而是教我如何看人、看陽光灑落破墻的光影,如何捕捉一瞬的神情,還有那些藏在巷口、埋在塵埃里的故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