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著老師絮絮叨叨的念叨,劉羨的眼眶不知不覺紅了。
快三年下來,師徒兩人也產生了濃厚的情感,陳壽沒有子嗣,不知不覺間,也有些把劉羨當做自己的孩子了。而在劉羨看來,相比于殘酷冷漠的劉恂,老師陳壽才更像是他的父親。他實在不舍得老師離開,可劉羨也知道,對于老師來說,他人生最大的執念其實就是修出《三國志》,除此之外別無所求了。他無法阻止,也不應該阻止。
于是他分外珍惜接下來這段和老師相處的時間,但令人沒有想到的是,還是出了一件不愉快的事。
次日下午,陳壽就打點好行李書籍,雇了兩輛馬車,把草廬的書箱運到安樂公府前。劉羨早已把此事告知母親,張希妙便一邊讓人清出一間廂房,一邊和劉羨在門口等待。
陳壽抵達后,幾人勉強寒暄一陣。如陳壽此前所言,他婉拒了在公府用膳的邀請,直接開始了對東吳人物的尋訪。不過出乎劉羨意料,老師尋訪的第一站,竟是公府對面的歸命侯府。
這位亡國的江東國主,劉羨已見過兩次了,雖算不上熟識,但印象卻極其深刻。不是因為其他,只是因為孫皓有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氣質,仿佛自己的父親劉恂。劉羨不想接近,但又不忍不住想了解他的內心。
而得知老師打算拜訪,劉羨的這個想法又萌發了出來。故而他祈求陳壽,想隨老師旁聽,陳壽思忖一番后,也覺得沒什么弊端,就同意了這個請求。
很快,陳壽敲開歸命侯府的大門,遞了名牒上去后,沒一會兒就有仆役過來引路。
可能因為都是張華監修的緣故,孫皓的宅邸與安樂公府布置相差無幾,走過前院后的一個走廊,就來到待客的堂屋。
這時候,堂屋正面坐著孫皓,其右是夫人滕芳蘭,其左是長子孫瑾。孫皓的表情冷靜嚴肅,仿佛即將進行一次會戰似的。大廳里,孫吳宗室們按輩分年齡坐在左右,周圍圍著一些從建業跟來的侍女,他們衣著華麗,態度殷勤。
孫皓在建業的時候,如果天氣晴朗,其實也會像這樣端坐在昭明宮,然后把窗戶也打開。那樣,鐘山巍峨的身影映襯著玄武湖的波光,就會給宴會平添一道靚麗的風景線。而現在他端著酒盞,只能望著窗外的的桃樹。
陳壽與劉羨入座后,劉羨忍不住上下打量孫皓,因為與上次談話不同,此時孫皓的氣質變了,兩眼沉郁,嘴角輕抿,沒有那種堅硬的刺人眼球的感覺。
孫皓也看了劉羨一眼,不由笑道:“你怎么也來了?是想嘗嘗江南的佳肴嗎?”
劉羨好奇問道:“江南有什么佳肴?”
一旁的滕夫人笑了,她聲音輕柔如柳絮,接道:“那可太多了,太湖的鱸魚鮮甜,建業的菰菜爽口,丹陽的莼羹醇香,宣城的糯米軟黏,錢塘的花雕醉人,嶺南的甘蔗多汁,南昌的枇杷解暑……”她一口氣報了一長串江南特產,聽得劉羨心曠神怡,滿口生津。還是陳壽拍了拍劉羨的肩膀,他才回過神來。
陳壽將話題扯回來,對孫皓解釋道:“辟疾是我的學生,今日我有幸拜見侯爺,便想著讓孩子漲漲見識,還請侯爺見諒。”
“噢,在新朝治下,先生還愿為故主做事,了不起。”孫皓的眼神柔和了些,隨即舉杯自嘲說,“當年我在建業,多少人信誓旦旦,說要為國死節,結果王濬大軍一到,一夜之間,就消失得干干凈凈。那些老臣們,號稱說要與我生死與共,如今也沒有一個在我身邊,更別說為我做點什么了。”
他又重復說:“先生是個有良心的人啊。”
可這句話卻讓陳壽感到很羞愧,當時張希妙帶劉羨來找他,自己是想要推辭的,還是張希妙堅持,而自己又無可奈何,最后順水推舟罷了。故而他很誠懇地說:“侯爺過譽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