孫皓也不愿在這個問題上多說什么,而是進入正題,問道:
“我聽說先生之所以找我,是因為在寫一部史書?”
“是的,我想為過去的一百年修史。”
“那可不容易,天下興亡多少事,又有多少英雄豪杰,不好寫。寫完了,也不知有多少人非議。”
陳壽答說:“倒也沒那么難,無論是怎樣的英雄人物,寫到紙上,也不過就是一頁白紙,幾行墨痕罷了。”
孫皓沉默少許,問道:“那先生需要我幫什么忙呢?”
陳壽拱手道:“我此行拜訪,一是想聽侯爺自述吳史,二是想問侯爺,若我為吳國著史,江東有哪些名家良史,可供我參考一二。”
孫皓沒有立刻回答,他舉起一杯酒盞,緩緩飲盡,然后才說:“也好,著史乃是千古不朽之盛事,若是對先生有用,我當然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。”
說罷,孫皓當即給陳壽安排了紙筆,開始詳細講述他所知的吳國興衰。相關內容,由于筆者已在前文提及,此處就不再贅述。
不過對于劉羨來說,這樣的體驗非常新奇。
此前他見陳壽著史,因陳壽尋訪搜集史料已必的緣故,看到的工作不過是在故紙堆中翻檢,所以對歷史的印象還很抽離。畢竟百聞不如一見,再怎么喜愛讀史,對人物的情感感同身受,終究是隔了一層。
但當眼前陳壽孫皓兩人對談時,話語中所提及的,有數十年前的舊事,也有就發生在幾年里,自己也曾親身經歷或耳聞過的事情,劉羨才突然反應過來。所謂歷史,其實距離自己并不遙遠,它就是曾經發生過的,活生生的現實。
眼前這個和自己父親稍大一點的中年人,他是孫權的孫子,吳國的皇帝,出生時曾被陸遜親手抱過。他童年經歷過完整的二宮之亂,也曾參與過宮廷密謀,在上位后過河拆橋,誅殺過擁立自己的權臣。更曾率領吳軍,兩次擊退晉軍的進攻,直到今年失敗,淪為三國最后一個亡國的君主,客居在洛陽的歸命侯。
這讓劉羨的思緒如波浪般鋪開,他又轉頭去看陳壽,腦中想,老師在過去經歷過什么,又為什么想要書寫歷史呢?相處了三年,雖然老師也會和自己講述一些歷史,也會談亡國時兩國的軍事布置,但他只口不提自己,仿佛在亡國時,他就是一個透明人一般。
劉羨繼而想到王富與劉恂,他們在十幾年前,又經歷過什么呢?特別是自己的父親,他作為當代安樂公,當年蜀漢亡國時,他是絕不可能置身事外的。眼前的孫皓頹廢消沉,可在他的自述中,過去的孫皓意氣風發,有若神人。父親是否也有相似的經歷呢?
劉羨抱著這樣的想法,卻又難以想象出這種模樣的劉恂。畢竟在他的印象里,父親從未展示過類似的一面,劉羨甚至覺得,父親沒有感知快樂的能力,或許他確實天生如此。
這么想著,劉羨繼續去聽孫皓的自述。
此時的孫皓已說到尾聲,講他入洛之后,數次被人羞辱。
幾日前,魯公賈充在宴席上笑話他,問他:“聽說閣下在南方挖人眼睛,剝人面皮,這是何等刑罰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