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醒來后,劉羨到石溪處取水潔面,再到洞口處沐浴春風。新的一日,旭日從群山之間探出頭,金色的明亮氣息縈繞在大地與山麓間,使山野的積雪又消融許多,取而代之的,是更有生機與活力的綠色,野草似乎在一夜之間萌發泛濫,昨日還只是一指長短,今天似乎就要沒過馬蹄了。
而更令他欣賞的是,山坡南面的梨花開了。一夜之間,恰似萬千白蝶蹁躚,與遠處的山頭瑩雪映照,再配上那滿溢而出清淡芳香,仿佛自己已來到了一個不垢不染,恬淡寧和的凈土世界。其間穿過了一道橫跨數個山嶺的絢爛彩虹,讓人不禁幻想,天上是否真有天人在凝視下界。
劉羨心靈所致,便取出小阮公送的一支竹笛,對著這良辰美景吹奏起來。他會的曲子還不多,此時便吹了一首《小橋流水》,曲聲輕快,樂調悠揚,仿佛鶯鳥共聲,雀躍欣喜。一些麻雀也確實飛上附近的枝頭,嘰嘰喳喳地朝他叫個不停。
可以想象,當時的劉羨是極為愜意的。但當他回過頭,卻撞見一張布滿陰翳的稚嫩面孔,正是王胄。
王胄此時懷抱著伏波劍,身體因亢奮而發抖,而雙眼中則充斥著憤怒與疲憊。很顯然,他剛做下了一個重要的決定。
劉羨對這種情況是有所預料的,他回應著對方的眼神,等待著接下來的發言。
果然,王胄一字一句地說道:“劉辟疾,我要與你決斗!”
作為西晉開國八公之一博陵公王沈的子孫,當代博陵公王浚的嫡長子。王胄人生雖然才短短十三年,但已經擁有了普通人終其一生也享受不到的榮華富貴。他的配劍是傳承兩百年的稀世寶劍,他的坐騎是價值百金的踏雪烏騅,他的護衛更是百里挑一的幽燕甲士。
而這不過是公府財力的九牛一毛罷了,真正重要的,還是博陵公府龐大的權力網絡。
運用姻親恩蔭,清河崔氏、平原華氏、穎川棗氏等各類當世望族,都唯博陵公府馬首是瞻,更別提朝中還有王渾,王深,王淪,王湛等族人擔任要職,即使在天子面前,王胄也可以昂首挺胸,從沒有任何人對他稍加辭色。
可就在昨日,王胄竟然被劉羨奪去配劍,還大罵為“牧豬奴”,這當真是王胄從未遇過的奇恥大辱。以致于昨天事情發生的時候,王胄整個人都懵了,腦袋一片空白,他全然無法想象,世上竟有人這樣對待自己。練劍數年,他也沒有對陣過真正的兵鋒。當劉羨舉劍砍過來的時候,望著雪白的鋒刃,王胄全身剎時被一陣涼意冰封,連手指都不能屈伸,接下來發生了,他更是全不記得了,直到劉羨把劍還給他,他才如夢初醒。
回去的路上,王胄本想發作,卻又不知該如何發作。一是被小兩歲的劉羨奪劍,這話說出來有失體面。二是當時他還殘存有一絲畏懼,讓他難以正視劉羨。但回到山洞中后,王胄緩過那個勁后,又開始輾轉反側,遲遲無法入眠。
這件事難道就當作不存在嗎?王胄在深夜中不斷回想當時的場景。他不是一個小氣的人,父母都說他有豪俠氣,可此時他卻如鯁在喉。想了半天,王胄突然明白了。他固然憤恨當時羞辱自己的劉羨,但更厭惡為恐懼征服的自己,自己比這個亡國公大兩歲,無論是個頭還是氣力,都分明更占優勢,可為什么最后自己會呆若木雞,任由他擺布呢?
王胄無法咽下這口氣,整個夜晚,質疑、痛苦、仇恨都在他的胸膛中深沉,迫使他必須做點什么,將這些情緒全部釋放出來,他才能重新做回他自己,他才是博陵郡公世子王胄。而在劉羨的一曲笛樂后,王胄終于爆發出來,向劉羨提出了決斗的要求。
“我們在這里比劍,就我們兩個,堂堂正正在這里一決勝負。”說出第一句話后,王胄如釋重負的同時,斗志也熊熊燃起,接下來的話語也越來越流暢,“無論輸贏,昨夜的事情都一筆勾銷!”
因為還是少年,所以言語非常敞亮,無關什么世故、人情,就是單純地想和對方打一架。少年的所有情緒釋放,好像只要打一架,就一定能解決,然后說放下就放下。等到晚年的劉羨回憶起一生的歷次決斗時,常常會對這一次少年的比劍而感到緬懷,因為這是成年后的世界再難遇到的東西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