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各個角度來看,這件親事都沒有回絕的道理。雖說安樂公府和鄄城公府都是西晉的公府,但兩家在洛陽政壇的能量卻全然不可并論。鄄城公當了多年的國子博士祭酒,而各族勛貴子弟大多是從國子學入仕的,都要承鄄城公的情,說一句桃李滿天下毫不過分。反觀安樂公府,不僅未能融入洛陽的門閥圈子中,前年還剛剛被削封,可以說除了名頭一無所有。
而且這些年劉恂的作風,導致安樂公府的名聲也臭了。
按理來說,劉羨作為安樂公唯一的嫡子,板上釘釘的未來安樂公,不用現在,早在六七歲時就該有人提親了,可如今拖到十二歲,才憑著自己的口才,有了這么一門親事,這足以說明劉恂的聲望之糟糕了。
再看鄄城公曹志,作為曹植之子,他精通文脈,雅量高致,是曹植親自認定的賢王。他能選中劉羨為婿,也可以極大改變安樂公府的風評。
更別說此前小阮公給劉羨分析的種種益處,從理性的角度來看,這是一件絕好的親事。可從感性的角度來說,安樂公劉恂卻極有可能不接受。
父親到底在乎什么,這是劉羨從小就產生的疑問。他以為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逐漸明白,可現在卻更加迷糊了。從表面來看,他尋歡作樂,用無盡的物質來放縱肉體的欲望;他凌虐奴隸,從他人的痛苦中汲取存在的養分,他豪擲千金,在旁人的驚呼中超脫了俗世的困擾。
但實際上,任誰都看得出來,安樂公并不在乎這些,他也并不快樂,他似乎就像一片落葉,只是用這種沒有方向的生活,從一個空虛中飄到另一個空虛里,完全不在乎未來的歸宿,好似他已經枯死了。
在這種狀態下的安樂公,如果和他說什么利弊長遠,簡直是不可理喻的。而考慮到他幾乎完全不與外界往來,似乎要把府門鎖死的作風,安樂公可能會同意這樁婚事的概率,并不比他酒后當圣賢君子的概率更高。
這一點張希妙自然也心知肚明,但聽到兒子的話后,她凝視著窗外的冰雪,心中難免覺得冰涼和可悲。
什么時候,丈夫在孩子心目中已變成這樣一個可悲的形象了呢?更可怕的是,自己有一瞬間,竟覺得孩子的想法是對的,這讓她很快否定道:“辟疾,大人到底是你的父親,這種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,他怎么會拒絕呢?你不能這么想他……”
“可萬一他拒絕了呢……”
“沒有什么萬一。”張希妙斬釘截鐵地說道,她開始在兒子面前為丈夫說情,“我知道,在你眼中,他不是一個好父親。但他其實是一個重感情的人,正因為重感情,所以有些事情放不下,所以才做了一些糊涂事……但他是你的父親,他是愛你的,這不需要理由,只是他不會,也不知道怎么表達,你要學會耐心……”
“真的?”劉羨有些不可置信,母親描述的安樂公和他印象中的父親相差實在太大,他實在無法將兩種形象糅合成一個人。
“當然是真的。”說到這,張希妙揉了揉劉羨的頭發,臉上開始追憶的神色:“說來你不信,我其實也快忘了,當年在成都的時候,你父親還不過十六,就一表人才,是朝野公認的賢王……”
隨著母親的話語漸漸衰弱,劉羨好奇起來,因為這是母親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在成都的過去。除了兩位老師,家中的親人幾乎從來不提滅國前的往事,雖然劉羨現在也大約能夠明白其中的苦衷,但有時還是希望能夠通過親歷者,多了解一些與輝煌息息相關的過去。
張希妙看著孩子的眼神,自然也知道他的想法,但她想了想,決定先賣個關子:“不過說來話長,也不是一時半刻能夠說完的……今天你先早些休息,明天我們回洛陽,等和你父親還有小阮公商議好婚事后,我再慢慢講給你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