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壽早年飽受攻訐,不料被魚豢公如此夸贊,一時間頗有些感動,他緊緊握住魚豢公的手,承諾道:“那今日魚公閱罷,我便冒昧與魚公同醉!”
說罷,兩人都笑了起來。此時該來的人都已經到齊了,夏侯湛和司馬彪也已在內室端坐,眾人對待陳壽的史書已有些望眼欲穿了,陳壽也不賣什么關子,他當即把抄錄好的四套《三國志》拿出來,兩套放在院中,讓劉羨供大家傳閱,兩套則在內室,他親自陪伴三名大家品評。
有了書籍之后,院中的喧嘩聲漸漸靜了下來,只剩下眾人傳閱史冊的竊竊私語。由于外院人多書少,往往是兩三個人同看一卷書,曹志倒也懶得湊這個熱鬧了,在劉羨給他端茶的時候,他把女婿拉住,問道:“懷沖,你說說看,你覺得你老師的史書有何特點,算良史嗎?”
他這一問,恰好也是外院許多文士的心聲,他們不禁也抬起頭,要看這位安樂公世子如何作答。
在眾多目光的注視下,劉羨沉思片刻,回答道:“我老師修史,其實要義不過在于中規中矩四字。”
“喔?怎么說?”
“修史一事,難就難在事繁人雜,難以理出脈絡,如魚豢公修《魏略》,秉筆直書,有八百萬字,雖然不愧為煌煌巨著。但旁人要想入門,未免千頭萬緒,不知從何著手。而若過于簡略,又恐怕不能起到記史明事,通曉因果的作用,不足為后人鑒。”
“班固、司馬遷之所以被稱為史學大家,除了文以載道,微言大義外,最重要的就是權衡了這兩點,使其詳略得當,文質辨洽。從這兩點來說,我老師之修史,簡明扼要,體例齊全,不過三十六萬字,便能詳述百年近史,自然是中規中矩。”
“哦?”一名客人閉卷問道,“照公子這么說,陳公史才在魚公之上咯?”
這算是一個刁難的問題,劉羨看過去,認出這人是魚豢公的隨從,當是不忿于劉羨把陳壽放在魚豢公之上,才如此發問。
但他不慌不忙,笑答道:“晚輩方才所言,不過是說修史風格不同罷了,論史料詳實,備異存說,恐怕班、馬二人在世,也要拜魚公下風。”
客人一下就啞住了,劉羨這是其人之道還之彼身。他提出一個讓劉羨不好回答的問題,讓劉羨收回陳壽在魚豢之上的說法,劉羨便避其鋒芒,同樣回了一個不好承認的答案,說不只陳壽,連班固、司馬遷也不如魚豢。這讓客人承認也不是,否認也不是。
人群中傳來一陣低低的哄笑聲。
鄄城公不由撫須笑道:“幾年不見,你還更伶牙俐齒了。”而后讓劉羨坐下,又對一旁的客人說:“魚公就在里面讀書,他為人清正,考古持公,想必不多時就會有一個準確的評價了,你何必急在一時呢?”這才把客人安撫下來。
不過話說回來,來會的眾人沒法不心急,因為人性就是這樣,更看重結果,而不看重過程。更看重旁人的評價,而不看重內容本身。
大部分人都焦急地看向內室的房門,或希望看到大家們的神情,或希望聽到只言片語,好以此作為文壇的談資。
在眾人漫長的等待中,時間來到了傍晚,陳壽四人在內室談了整整三個時辰,就連用膳時也沒有停下。就當大部分都已經有些疲倦,有些昏昏欲睡的時候,有人突然說:“大家出來了!出來了!”
眾人這才精神一振,果然看到魚豢,司馬彪,夏侯湛,陳壽四人從室內走出。他們神態各異,魚豢悵然若失,夏侯湛則滿面沉靜,只有司馬彪與陳壽言笑歡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