還記得八歲時朝廷兵分六路,發二十多萬大軍伐吳。其中功勞最大、傳奇色彩最濃的就是王濬所部,他率領七萬益州水軍,指揮可以跑馬的樓船,在長江上橫沖直撞,所向披靡。短短三月之內,接連攻克西陵、荊門、夷道、夏口、武昌等東吳江防重鎮,最后更是順流直下,攻入石頭城,嚇得孫皓魂飛魄散,開城投降。
三月間,王濬飛渡六千里,從秭歸一直打到了建業,自古以來,還從未有過這樣的水師,更從未有過這樣的戰役。所以有好事者稱其為當朝第一名將,還在杜預、文鴦等人之上。后世劉禹錫也有首膾炙人口的詩歌贊云:“王濬樓船下益州,金陵王氣黯然收。千尋鐵鎖沉江底,一片降幡出石頭。”
在詩歌中,王濬往往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形象。可現實與詩歌往往相反,當年王濬擔任水師統帥時,就已有七十四歲了,所謂的官位還有重用,都是他憑借年齡和資歷硬熬出來的,以致于當時須發盡白,老態龍鐘。甚至在伐吳前還有人嫌他過于老邁,向天子提出換將。沒想到他硬是熬到了今天,直到八十歲才堪堪病卒。
對于這樣一位名將的離去,劉羨的感情不是傷感,而是有一種羨慕。讀了這么多年的史書,他多少也知道,名將木秀于林、難容于人的道理。軍隊涉及到權力,幾千年來,有多少名將死于黨爭,多少名將死于算計,能夠馬革裹尸、戰死沙場都算是一種幸運。而像王濬這樣,不僅譽滿全國,得享富貴,最后還老死床榻的名將,可以說是鳳毛麟角。而且還活到如此歲數,說是此生無憾,也不算夸張了。
入府之后,看王濬后輩們的表情,果然也是如此。他們雖然神情哀傷,但是并不遺憾,談話間還透露出對家長的由衷自豪。可以說是西晉建立以來,最難得的一次喜喪了。
但令劉羨奇怪的是,府間的主人們輕松談笑,但賓客們的氣氛卻極為沉重。很多來客都臉色陰沉,或對著天空愣神,或看著棺槨哽咽,好似死去的不僅僅是王濬,更有他們自己的魂靈一般。這種奇怪的氛圍絕不是無的放矢,因為他發覺,這些神情異常的賓客們,都與老師打了招呼,他們或多或少都相互認識。
等了少許,有一名老人走過來和陳壽聊天,劉羨認出來,是前陣子老師邀請到府上過的王崇,他們兩人寒暄了一陣后,談到此時王濬之死,王崇嘆道:“王公這次去世,對朝局的影響很大啊!”
陳壽嗤笑道:“幼遠想得太多,我看原本也沒有什么區別。”
“不可妄言!”王崇斥責道,“我知道你現在怨氣很大,但也要尊敬王公!沒有王公的二十年治蜀,哪有兩州百姓的安樂?沒有王公的保舉提拔,哪來我們在朝廷的今天!”
陳壽看了一眼旁邊的棺槨,沒有直接駁斥,而是陰陽怪氣道:“可我確實不知,王公一死,對朝局有什么影響。”
這話令王崇很是泄氣,他哀嘆道:“承祚,你明知我是什么意思。這二十年來,王公雖不是蜀人,卻是我們蜀人的領袖,如今王公去世,我們蜀人便沒了旗幟,就更要團結一致,同甘共苦,你在這里抱怨再多,也無益于大局啊!”
聽到這里,劉羨有些明白過來了。他環顧左右,再次打量那些來拜祭王濬的賓客,與記憶中那次王濬凱旋大典的人物相比對,果然看見了一些似曾相識的人。
結合剛剛聽到的對話,劉羨大概猜到了真相:在蜀漢滅亡后,剩下的蜀漢官僚多被西晉朝廷所沿用,但是因為是亡國降臣,他們始終被西晉朝堂所排擠。在這種情況下,蜀人選擇通過拉攏極個別西晉高官,通過鉆營造勢,逐漸打開進入權力中樞的通路。而王濬,就是他們選擇的那個人。
蜀人幫助王濬拿下滅吳大功,王濬幫助蜀人進入朝堂三省,如此二十年來,雙方合作愉快,相安無事。但隨著王濬年老,到如今病死,蜀人并沒能找到第二位能夠取代王濬的合作者。這也導致在王濬死后,蜀人在朝堂驟然失勢。
老師哪怕寫《三國志》也不得重用,很可能就是受到王濬病重的影響。
沒有了領袖,也沒有了因東吳而存在的示范價值,導致現在的蜀人正在朝堂全面失勢,也難怪這些人在拜祭時如喪考妣。劉羨即使設身處地地去思考,也沒法替他們想象到破局的思路。洛陽權貴的子孫實在太多了,哪里還容得下蜀人來分潤官職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