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李密聽說,臉上的神情卻并非自豪,而是一種苦澀,他說道:“過獎了,文章不過是文章而已,后世人之所以銘記一篇文章,多半是因為睹物思人。我在文章中的感情,雖說誠懇,但也尋常,是因為有了皇帝的詔令,才顯得與眾不同。所以懷沖,假使這篇文章能夠留名千古,靠的也不是我,而是當今的皇帝。”
他對此閉上眼睛,一時陷入了遐想與沉思,而后突然問道:“懷沖,你怎么看當今的皇帝?”
常人品評皇帝,實在是大逆不道之舉,但是此時只有李密和劉羨兩人,劉羨也沒有什么好隱藏的,他徑直說道:“當今天子平定四海,九州安康,當是有大功于天下。”
“可他自恃功高,又極為好名,對權貴太過放縱,對百姓不聞不問。以致于郡縣之間,官吏上下一心,收斂民財,貪墨橫行,民不聊生,庶民幾為釜底之材薪,待割之魚肉,這絕不是長久之計!”
劉羨在說這些話的時候,腦中想的是在金谷園中的所見所聞,他至今仍為石崇的所作所為感到匪夷所思。
“你說得很好。”李密嘆說道,“但皇帝難道不知?你說得這些事情,他不是不清楚,而是不想惹麻煩罷了。僅想穩住太子之位,他就要與齊王相持兩年,最后弄得兩敗俱傷,一地雞毛。而論權貴,現在滿朝上下,哪里不是權貴?但凡皇帝處置一人,朝局之亂,就不是一兩天能解決的了。”
“能有多亂?”
“桓靈兩帝殷鑒不遠,無非就是再來一次黨錮之禍!啊,可現在真要黨錮,那可要比桓靈時期還要酷烈十倍,非數十年不能解決。如果天子有一個好太子,或許他還會努力一番,可如今太子無能,他要整頓朝綱,根本無以為繼,難道依靠輔臣嗎?不可能的,所以皇帝便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。”
黨錮之禍,是指一百多年前,漢桓帝、漢靈帝為掌控朝政而興起的兩次大獄。皇帝任用宦官、貶斥士大夫,興起私學,令大量士人禁足在家不得任用。而士人則回應以強硬地政治反攻,相互結黨品評,攻擊朝政,直接導致朝廷威望盡失、底層失控。最后釀成席卷中原、河朔的黃巾之亂,漢靈帝不得不解除黨錮,向士人集團認輸。
李密說到這里,目光掃向劉羨,問道:“你知道我是如何辭官的嗎?”
除了那篇文章外,李密此后擔任的多是無名小官,劉羨如何得知?他微微搖頭,只說“不知。”
李密追憶道:“皇帝當年征辟我時,對我溫聲細語,委任我去當溫縣令。溫縣,就是大晉的祖籍龍興之地,我當時感恩戴德,還以為仕途通暢,就在溫縣改革吏治,保境安民,斷除諸王的往來供給,打擊縣里的諸多門閥權貴。你猜結果如何?”
“得罪了這么多人……老師怕是不得重用吧。”
“哈!當然是不得重用!”李密顯然早就看開了,拍榻笑答,“不過當時的我不這么想,我以為我治理的是帝鄉所在,必有天子扶持啊!只要有天子重視,得罪多少人又有什么要緊呢?就一直堅持君子之道,當了十年的溫縣縣令。”
“十年……”劉羨為之瞠目結舌,他看史書良多,自然也知道史上不少的奇聞軼事,可其中能當十年縣令的人,可謂是屈指可數,甚至比這兩百年來日食的次數還少,自己的這位老師,當真算得上一位奇人了。
“等熬了十年,朝中終于壓不住了,就讓我去當漢中太守。可我的身體也垮了,所以我就打算推辭這個官職,回鄉養老。但臨行前,我想最后給天子進一點忠言,也算是了結我們十幾年的君臣之義。”
“恰好在踐行的宴席上,天子在東堂要我作一首詩。”
“按理來說,這時應該講些吉利話,但我不會,我就對他說:‘人亦有言,有因有緣。官無中人,不如歸田。明明在上,斯語豈然?’”
說到這里,李密頓了頓,對劉羨笑道,“然后,我就來找你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