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日,金谷園,崇綺樓,石崇站在樓頂,眺望金谷園的湖光風景,心中思緒萬千。
作為西晉首富,渤海石氏的當家人,石崇看似行為荒唐放浪,但實際上,他能夠走到今天這個位置,靠的當然是自己的智慧,并擁有著對人世世故本質上的洞見。
在他剛出生的時候,他不過是樂陵郡公石苞的第六子,并非嫡出,在家中并不受重視。哪怕他幼時敏慧,兼修文武,逐漸闖出一點賢名來,可在石苞臨終分配家產時,石崇仍舊一無所得。
雖然石苞說,是相信石崇自己能闖出一番名堂,可孩子哪有不希望得到父親偏愛的呢?
故而石崇更加奮發圖強,想在兄弟間證明自己:他二十歲就當上了六品千石縣令,而后轉散騎侍郎,城陽太守,年年考核都是最優,最后在三十歲之際,參與了滅吳之役,因功受封安陽鄉侯。
作為一名不受重視的高門庶子而言,這份經歷可謂是無可挑剔。
而相比之下,石崇的兄長,繼承樂陵公府爵位的石統,在仕途表現上卻不盡人意。不僅寸功未立,還得罪了鎮守關中的扶風王司馬駿,消息傳到洛陽,司馬炎打算嚴懲石統,還是石崇上表勸諫自白,這才得以逃脫罪責。
此事以后,兄弟間高下已分,石統自此退居幕后,石崇則成了渤海石氏的掌門人。這也是為什么石超等下一代石氏族人,天天圍繞在石崇身邊,而只口不提自己生父的緣由。
一時間,石崇風光無限,司馬炎對他也是大加器重,先是升任他為散騎常侍、侍中,而后又外放為荊州刺史,南中郎將。石崇也把握住天子削弱江南士族的心思,竟在荊州橫征暴斂,任俠搶劫,數年來就積聚為天下首富。可如此行為,竟然不僅不受人彈劾,還被天子升任為大司農,其為人之精明,可見一斑。
石崇還深知韜光養晦的道理,既得了巨富,若再官場得意,未免遭人嫉妒,于是就拒絕了大司農的任命,而是在洛陽賦閑養望。
他與王愷的斗富看似荒誕不經,但實際上則用意深遠:一來將自己的聲望提高到一個全新的高度,二來是借機營造自己的人脈網絡。短短幾年間,雖說石崇再也沒有擔任過要職,可在洛陽的門閥權貴,無一不與石崇交好,就連斗富的王愷本人,暗地里也與石崇關系不錯。
當然,石崇這種廣泛交游的代價,是建立在金谷園的累累尸骨上的。
他太過于聰明,太明白官場的本質,所以他也太明白,在當今的世道上,士族的交游才代表一切,底層庶民的生死連牛馬都不如。雖然平民和士族看似都是人,可從權力的位階上來看,在廢除了兩漢的二十等軍功爵后,兩者已恍若云泥,從事實上已經是兩個物種。
若說士族是西晉朝堂的棟梁,那百姓不過是惹人厭煩的癬疥塵埃,石崇從來也沒將他們放在過眼里。
在他目前的腦海里,思考的只有如何在政治上更進一步。
都說學如逆水行舟,不進則退,政治其實更是如此,掌握權力都好比在怒濤中掌舵,即使全神貫注毫不松懈,也有被巨浪打翻的可能。他表面上可以放浪,可實際上卻要時刻警惕。
而在他看來,眼下也確實是需要警惕的時刻。
宮中的禁衛們告訴他,今年以來,皇帝的身體每況愈下。去年他還能連日在后宮中游樂幸女,但在現在,他已經越來越不愿意活動,反而越來越嗜睡,精神也越來越差,每頓吃的飯不過二兩,明明沒怎么碰女人,可還是一走路就開始喘氣發汗。
雖然太醫天天給他開些補藥的方子,說也沒什么大毛病,但只要有照顧老人的經驗,其實就不難明白,皇帝的癥狀已經很危險了。
兩年,最多還有三年,皇帝就要撐不住了,很多人都能得到這個判斷。而智者就要學會未雨綢繆,在權力交接之前就做好穩定自己地位的準備。
此時,石崇靜靜坐回欄桿下,躺在胡床上,半閉著眼睛,眼前模糊可見盤旋的飛鳥。他看上去無念無想。十九年的宦海生涯,導致他的心境早已心如止水,他在沉思。
幾個家仆來到門口,看到石崇在冥想之中,立刻又悄沒聲地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