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場景出乎劉羨意料,也令他大大松了一口氣,他擔憂的事情并沒有發生,這是兩名聰明的女子,雖然出身不同,但都知道如何維持體面與矜持。
他可以暫時想些別的事情了。
此時牛車已駛上荒郊,劉羨伸手撩起車簾,往車外看去,田野間一片衰敗。
廣袤無垠的平原上,可以依稀看到幾個青蔥的山頭,但眼下的土地卻是枯黃的,表露出一種缺乏生機的貧瘠,干硬的裂痕遍布其中,透露出一種類似血味的土腥氣,不遠處的水渠也是干涸的,阡陌間三三兩兩地堆置著秸稈,上面爬滿了正追索米粒的秋蝗。偶爾能看到一些野菊花,但也沒有芬芳和香氣。
今年又是一年大旱。
雖然在后世看來,太康年間已是這數百年中難得的太平年,但其實自劉羨懂事起,他的童年就一直與災異綁定。
除去太康三年還算平靜外,其余的年份中,要么是大旱不雨,渴得人寸步難行,要么是鋪天冰雹,在背上打出一個個血孔。幾乎沒有一年收到過豐收的消息。
而到了太康九年這一年,災情達到了歷年之最。
劉羨今年在中書省中抄寫各地郡國報上來的文表,何止是觸目驚心?光賑災請示就不下三十道:
先是年初時,揚州東陽、建安、臨海、會稽四郡地震;
四月時,荊州武陵、天門、衡陽、南平、宜都、襄陽、江夏、長沙八郡地震;
到現在七月,又遭遇百年大旱,淮河以北多地不雨,旱情影響之大,已經波及到司州、兗州、并州、幽州、雍州、秦州、梁州共七州三十三郡國,種麥的農家幾乎盡數絕收,只能以野菜草根果腹。
更要命的是,雖然還未到深秋,但各地均已出現蝗蟲蹤跡,數量遠遠多于往年,受災州的刺史全都預言說,今年的蝗災要勝過以往,望朝廷早做賑災打算。
對此嚴重災情,天子也不得不強作精神,罕見地召集車騎將軍楊駿、尚書令楊珧、征北將軍楊濟,以及中書令何劭、侍中樂廣、王濟等人商議賑災事宜,。
商議發現,國家儲糧不超過兩百萬斛,其中有相當部分是軍糧,難以征調。
在這種情況下,最終皇帝下詔,免去今年受災各郡的田賦,允許各地郡縣開山禁,讓百姓到山林間自行覓食。而賑災一事,最終只調出了五十萬斛作為賑濟,可謂是杯水車薪。
可即使各地受災如此嚴重,依舊不影響京師繁華,洛陽城中,熱鬧一如往昔:
秋收以后,紅男綠女遍身羅綺,四處踏青,或在龍門、邙山等地射獵,或在伊水、洛水踏青。流觴曲水,笙歌達旦,甚至還有興致在洛陽城南召開黃花會,品鑒各家栽種的菊花。
而隨著糧價的上升,往來洛陽的商隊不減反增,貨物反而越來越多樣了,什么江南的越女,關中的胡女,并州的馬奴……人市的奴價可謂是一落千丈,以致于士族之家,每門每戶都添了奴隸。
因為這場大災,洛陽城反而變得愈發熱鬧了,如果人們不刻意打聽,可能還以為到了另一個盛世,忍不住要為朝廷唱起贊歌了。
可劉羨此時在車窗外所看到的,卻是一片觸目驚心:說餓殍遍地肯定是夸大之詞,但沿路所見農人,無不面帶饑色,腳步虛浮,而所過山林,翻挖的土坑和丟棄的草根皆不可計數。
好在暫時還沒出現吃土和人食人的傳聞,可即使如此,劉羨依然不免生出一個疑問:今年會凍死多少人?
眼下還在初秋,這么艱難度日還是能挺過去的,但是等到了冬日呢?遇到大寒天氣,難道還讓平民們自己到山野中覓食嗎?百姓們不得飽食,也沒錢添置衣物,這樣下去,年關之難熬,恐怕超出想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