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梅是第一個認出來阿姊身份的,她歡呼一聲,就像孩子一樣撲到綠珠懷里。
而胡氏則是手足無措地站著,她絞著手,兩眼盯著女兒,既欣喜若狂,又不可置信,腳步糾結的時候,眼淚就流下來了。
但劉羨卻注意到,何成僅僅是愣了片刻,臉色便已經變了,但他沒有說任何話語,僅僅是深深看了綠珠兩眼,便沉默著退出門外,悄無聲息間下了樓。
綠珠也看到了這一幕,玉容蒼白如雪。
劉羨連忙追下去,發現廳堂里沒有人,再往后院走,一片黑魆魆的月夜里,才發現老農正蹲坐在馬廄的護欄上,一言不發地低頭望著腳下。
劉羨喘了一口氣,本想說些什么,但為這位父親設身處地地想一想,卻發現不知從何說起,一時也沉默了。賣女兒本是這年頭司空見慣的事情,可對于當事人來說,卻是一輩子無法忘卻的傷痛,哪怕是佃農之家,也一樣會感到羞恥和慚愧。
何成見劉羨上前,慌忙起身行禮道:“公子。”
劉羨也很客氣,喚他道:“何老伯。”
微微停頓后,劉羨沉默少許,還是問道:“何老伯,不去看看阿青嗎?”
何成搖首苦笑道:“還是不要了,我在那反而惹她生氣。”
“可您到底是她的父親,你也不是迫不得已……”
“正因為是父親,才不可原諒……”
這句話何成說得很用力,而劉羨也無法反駁,其實他自己也是這么看待安樂公劉恂的:
父親對孩童來說,永遠是頂天立地的支柱,一旦崩塌后,脆弱的父親就不再是父親。
何成試圖擺脫這種情緒,對劉羨笑說:“這么多年過去了,她長得更漂亮了。”
劉羨也由衷贊美道:“是啊,我沒見過比她更標致的女子。”
何成嘆氣道:“可她不應該生在我家。”
劉羨一怔,又聽他說道:“就今年這個年景,如果她還在家里,也沒有多余的口糧供她了。”
這是無法反駁的實話,劉羨不無悲哀地想:世尊在菩提樹下時突然悟道,認為整個世界都是一片苦海,活著就要受難。但對于靠天吃飯的農人來說,這是剛出生就已經領悟的真理。
何成又問:“公子,金谷園的劫案是您做的吧?”
綠珠既然出現,這就是很容易猜出來的真相,劉羨點頭道:“是,所以為了保密,三天后,我打算送您一家去西川。”
“多謝公子好意,但俗話說落葉歸根,我怎么能離開這呢?你就把她們都送走吧……”
他竟然真的一眼都沒有看女兒,默默無言地潛入了黑夜里。秋風輕輕刮過樹梢,樓上還有綠珠和小梅的哭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