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場泥陽之戰,不止叛軍上下打得身心俱疲,城中得勝的晉軍亦是如此。
這不難理解,不管泥陽城修得有多么堅固,敵我雙方的懸殊是不言自明的。城中晉軍以區區九千人,面對近十倍敵人的晝夜圍攻,堅守近三個月,殺傷兩萬敵軍的同時,自身的折損也超過了四千人,可謂是傷亡近半。
但比傷亡更可怕的,是內外消息的斷絕。守軍根本不知道城外的情況:到底有沒有援軍?敵人還能圍困多久?朝廷有沒有什么指示?是繼續堅守還是突圍?晉人并不知道答案。他們只知道,在城墻上往下看,密密麻麻的人頭無窮無盡,不管擊退了多少人,似乎都對對方的兵力毫無影響。
在這種無聲的壓力下進行防守,對晉軍來說,每一天都是折磨,就好像眼看著死神對你凌遲一樣。
故而當齊萬年率軍撤走,守軍斥候確定消息無誤后,守城的軍民終于松了一口氣,除去極少數的人外,大部份人回到房舍里,在這么炎熱的天氣,他們連衣甲也懶得脫,倒頭就睡。更有甚者,干脆躺在了城墻上、壕溝里,哪怕身邊有著還沒收拾的尸體,他們也毫不在乎。
同樣,作為三軍首領的劉羨也撐不住了。在這場戰事中,壓力最大的就是他,百姓可以指望士卒,士卒能寄希望于軍官,軍官能寄希望于劉羨,劉羨又能寄希望于誰呢?索靖已經病倒了還未痊愈,劉羨則感到自己隨時隨地都會昏厥,只是重壓之下,他從不敢在外表上泄露分毫。
故而在親眼看著敵軍離開后,劉羨腦海中的弦終于也松了,就好像竭盡全力后從虎口脫險一樣,他的精神就像是被絞盡了,當即在城樓的臥室里昏沉睡去,這一次,不管旁人怎么叫他,周圍有多少雜音,只要沒有鼓聲和金戈聲,他也就不會再驚醒了。
劉羨先是一夢做了八個時辰,再醒來時,草草收拾洗漱了一番,吃了點麥飯,然后就繼續昏睡,又睡了四個時辰。再次醒來的時候,已經是戰后第三日中午了。這一次歇息,可以說是自劉羨受傷之外,睡得最久的一次了。李盛不禁和他開玩笑說,若是齊萬年在這個時候突然殺一個回馬槍,說不得就能攻下泥陽吧。
不過這也就是一個玩笑,因為很快,劉羨就收到了李含領著鮮卑騎兵一同抵達的消息。
援兵的到來,令泥陽城中歡聲震天。附近的叛軍游騎都不見了蹤跡,城中索性就拆除柵欄,打開封闔日久的大門,出來迎接援兵的到來。
此時來的雖是先頭部隊,只有千余人,但李含和宇文遜昵延、呂渠陽等人都在。劉羨得知后非常高興,立刻騎了翻羽,領著張光、李盛、索琳、張固等人出來迎接。
這是劉羨第一次見到宇文遜昵延,只見他騎在一匹汗血寶馬上,身帶弓矢,腰帶上掛著一把胡刀,身上穿一件漿洗不凈的戎服,汗泥的印漬清晰可見,加上一臉的絡腮胡子,顯得這個中年人打扮非常粗獷。不過即使如此,也遮不住他身上硬朗精悍的氣息。看得出來,他只是把精力用在了更值得關注的地方。
劉羨當即在城中設宴,款待遠道而來的鮮卑客人,同時也當做是一次慶功。
不過正如此前所言,城中的物資原本就比較匱乏,此時城內省吃儉用了三個月,剩下的糧秣也不算豐盛。也就是拿了幾條咸魚出來,配合萊菔一起煲湯,這就算是一道好菜了。好在這兩日劉羨休息的時候,有人到城北臨時打了幾只兔子,不然案板上連像樣的肉菜都沒有。
不過宇文遜昵延并沒有什么抱怨。攻克臨晉時,他原本還對晉人存有輕視之感,畢竟在關中造成如此災禍的叛軍,在鮮卑人手中,卻并非一合之敵。但來到泥陽城下,見到這破損殘缺、傷痕累累的城池,還有這周遭隨處可見的白骨尸體,他不難得知,這里到底經過了怎樣的一輪血戰。
對于草原上生活的鮮卑人來說,奢侈富貴是次一等的,一個人的勇武才是決定他地位的最重要因素。所以他對劉羨頗為敬佩,在宴席上并不拘泥,只不過他不會漢語,需要呂渠陽在一旁翻譯。
宴席上,宇文遜昵延頻頻詢問泥陽之戰的詳細經過,畢竟鮮卑人中從未有人經歷過如此殘酷的攻城戰。
劉羨也并不藏私,他有問必答,將這三月的經歷娓娓道來,又問遜昵延關于臨晉之戰的過程,并問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