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討見慣了劉羨的慈眉善目,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動怒,心中不禁閃過一個念頭:大人虎變。等反應過來后,他才連連解釋道:
“兄長,這不用您吩咐,我就是這么做的啊!可這位陸侍郎,硬是站在府前,淋了半個時辰的雨,一動也不動,就是不肯離去啊!”
聽說陸云淋了半個時辰的雨,劉羨心中一沉,怒火頓時消散不少。他心想:這是自己和陸機的恩怨,關陸云什么事呢?沒必要朝他發火。
這么想著,他的語氣緩和了一些,就對孟討道:“你去和這位陸侍郎說,他的來意我是知道的,但想必他也知道其中的緣由。人各有命,哪怕父子兄弟之間也是如此。陸士衡既然已經做出了自己的決斷,就沒有回頭路可走。這不干他的事,讓他早些回去歇息吧,不要淋壞了身子。”
看孟討再次離去,劉羨嘆了口氣,他從桌案上的公文中抽出一份黃帛。這份黃帛是齊王府昨日送過來的,內容是一份亟待處置的趙王黨名單。名單上的人,大多是齊王點名要處置的,因此都關在河南尹的牢獄里,大概在秋收之后,就會在牢獄中直接處死。
不用多說,陸云之所以此時會冒雨來懇求自己,只有一個原因,就是這名單中包含有一個人的名字——陸機。
劉羨審視了片刻名單上的名字,很輕松地找到了陸機,他位于這位名單的第六列。劉羨作為司隸校尉,有權將名單上的所有人調換監獄,也可以設法拖延,將其暫不處理,甚至可以直接駁回給大司馬府,讓其再次審議。就是因為這份權力,許多人想要諂媚劉羨,可他們多不敢來。沒想到,第一個來找自己求情的,居然會是陸云。
劉羨不想理睬這件事,在他看來,自己什么都不做,可以算是非常克制了,沒有人能夠指責自己。若是陸云以為自己還能留有什么情面,那實在是把自己看得太低了。
放下名單不久,劉羨已經沒什么心情做事了,他從墻壁上取下一張弓,開始對空虛引。引不過兩三下,孟討便又回來了。
劉羨問:“他還不肯走?”
孟討道:“是啊,他說無論如何,一定要見到兄長您。”
劉羨長長地呼了一口氣,將長弓又掛回墻上,取兩把牛皮傘,穿上木屐。也不多說,經走廊快步穿過三座書院,步入正堂,再一個拐角,便看見瓢潑的大雨之中,一個身著青衫的身影正孤獨地跪在司隸府大門前。街道上積水橫流,已經淹沒了他的膝蓋,而那人渾身上下都濕透了,袍服貼在身上,在昏暗的街道上冷得發抖,看上去活像一尾誤入岸上即將窒息的魚。
劉羨和陸機這么多年的交情,自然認得出這是陸云。陸云有笑疾,一旦笑起來就不能自已,經常因此誤事,故而平日里寡言少語,不像陸機那么鋒芒畢露。但得益于此,他待人接物便如和風細雨,潤物無聲。吳國尚在時,時人稱其為鳳雛。滅吳后出鎮揚州刺史的名將周浚,則將其稱為“今顏回”。
而這些年,劉羨到陸府上和陸機議論政事,陸云往往在一旁旁聽。劉羨和陸機對一件事有了沖突,爭吵起來時,往往是陸云在旁邊打圓場,劉羨對陸云也還是很有好感的。可眼下這時候,劉羨再看見陸云這張與陸機相肖的面孔,心中又是火起,轉身又退回行廊內,瞑目回想往事。
好半天后,他恢復了心情,從轉角繼續往門外看,陸云仍然跪在原地。他終于撐傘,站到泥水里,往府門前稍走幾步,在隔著陸云十數步的地方站定,他終于開口道:“士龍,你弄出這幅樣子給我看,是沒有用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