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說外爹年輕時做過大隊會計,兩袖清風,退休時只得了一個算盤,我小時候還搗鼓過那算盤,只是不曾知道來歷。最后一次見它,是外爹下葬那天,舅舅們將那布滿灰塵的算盤隨著外爹的棺材一起埋進了墳里。
母親跟我說過,外爹懂很多民間故事、稗史傳說。在母親他們小時候,經常會講給他們聽。雖然我沒有聽外爹說過故事,但這事也有跡可循,因為外爹總是在看古裝片,如隋唐之類,還會自顧自嘖嘖。
表哥和表妹說外爹喜歡寫字,而且寫得很漂亮,可惜我并未見過他寫字。不過我相信他確實多才多藝,我見過他做手工藝品,比如編竹籃竹席什么的。去年最后一次去看望他,他笑著坐在家門,用不知道什么品種的草穗給大舅家扎笤帚。我接過試了試,還挺好用。
表哥和表妹還告知我,外爹跟他們說,自己年輕時見過教員。這幾天我問外奶,外奶卻說外爹沒見過,不過倒是一直想去bj看看他。可惜年紀大了,始終未能成行。想來,外爹只是在孫子孫女面前吹了個小牛。
以上,差不多就是外爹在我記憶中的全部。勉強擠出了三五百字,就算再想寫,也實在寫不出什么。
這固然有相處時間過少、年齡上存在代溝等因素,但我覺得更重要的原因是:外爹過于沉默。
外爹是典型的中國男性老農民,平日沉默寡言,跟人聊天也總是附和或感嘆,很少表達自己的觀點。不知他在旁人面前的形象,至少就我所見正是如此。
這似乎是很多傳統老年男性的縮影,男人越老就越是安靜和沉默。乃至于每次去鄉下都叫做“去外奶家”,而非“去外爹家”。
外爹的存在感是如此的淡薄,我與他也算不上很親近,以至于當他去世之后,我想要為他大哭一場都覺得突兀。
只是在回憶起鄉下老宅時,我突然會想起,院子里那棵梨樹似乎是外爹種下的,后來老宅被推平,那梨樹也隨之被砍掉了。
鍋屋里的三輪車是重要的交通工具,當年條件不好,我和母親來時要走數里路,離開時也要走數里路。但去時外爹會蹬著三輪車,將我和母親送至村口的國道旁。我初時見外爹蹬車的辛苦,心里有些不安,卻也不會拒絕。我或蹲或坐在三輪車上,悠閑地吹著鄉村間的風,望著外爹佝僂的背影略有些惶恐,又帶著對鄉村的依依不舍。
老宅推平之后,家后的小菜園瞬間擴大了數倍,原本的院子和堂屋也成菜地。外爹或許是最高興的,畢竟小菜園一直是他的心頭寶。誰知命運充滿惡趣味地在他身上演繹了一遍塞翁失馬,禍福相依。
外爹下葬后,在離開鄉下前,我再一次走向“家后”的小菜園。
壓水井孤零零地佇立在菜地中,表面紅銹斑斑,里面蛛網暗結,想來棄用很久了。有塊小板凳斜倒在田里,無人問津,我走過去拿起它,在田埂上放好。
臨別之際,我最后遠遠看了一眼小菜園,那口壓水井有種風中殘燭般的凄涼,反倒是地里蔬菜青青,蔥姜采采。雜草陰生。
俞寶永,生于一九三七年,卒于二零二四年十月十七日晚。是夜,風雨如晦。
(本章完)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