種師中的前軍到達石嶺關下時,朝真帝姬正喝完了半碗水,抬起頭向這邊看,一眼落進擎著種家大旗的種十五郎眼中。
這是個很陌生的朝真帝姬,因此種十五郎一眼沒看出來。
原本的朝真帝姬不管是戎裝還是道袍,總讓人無法忽視她的身份。
她的戎裝明光璀璨,道袍絢若云霞,配上她面容無暇,神情模糊,比起塵世間的公主,更像廟里的神女,立于云端。
但今時今日的朝真帝姬忽然就落在了塵世里。
她細而長的眉毛上有些塵土,被她用袖子擦了擦,沒擦干凈,像是一道淺淺的黛粉;
她的臉色有些蒼白憔悴,眼睛就帶上了些浮腫;
她身上穿的也不是神霄派的大道袍,而只是件半舊的青灰道袍,下擺處因為白日里天氣轉暖的緣故,又沾染上些泥漿;
那幾乎不是她。
種十五郎的馬跑到了她的面前,他一伸手勒住韁繩,馬兒就站定了。
有些婦人很吃驚,不自覺向后退了兩步,只她一人仍站在馬前。
少年跳下馬,將手中的旗幟交給身邊的親兵,上前行了一個軍禮。
“臣秦鳳軍前軍選鋒營指使種冽,參見帝姬。”
帝姬用那雙蒼白而浮腫的眼睛望著他,眼里盛著熟悉的笑。
“十五郎辛苦。”
她的聲音帶了些沙啞,但無論語氣還是語調都那樣熟悉。于是十五郎就確信了,這的確是帝姬,是比他想象中那個更加真實的,走在塵世中的帝姬。
似乎沒有端坐在靈應宮的帝姬美麗——也不對,他那時根本看不出她的美丑。
可她在他面前,就連每一根睫毛都看起來那么清晰真切。
“帝姬以一己之力拒敵于石嶺關,救河東路百萬生民于水火,”他抱拳俯身,“帝姬面前,臣何敢稱一聲苦?”
她轉頭向身后看過去,種十五郎的目光也跟著她,望向了那座在晚霞下似乎熊熊燃燒的大山。
“我還不知救不救得成。”
就在這個殘陽如血的黃昏,西軍抵達了太原城。
先來七千前軍,后面還有一萬三的中軍和后軍,共計兩萬秦鳳軍,理論上說是過來救援太原的,但實際就不好說了。
因為種師中的軍隊一路奔著太原來,官家和太上皇的使者和文書也在一路奔著他來。
兩位官家的命令不一致,比如說現任官家希望他往東去,援救河間與中山,前任官家不關心河北了,讓他就在山西待著,保住洛陽為上。
官家自然是大宋的官家,可印鑒金牌都在太上皇那里。
種師中就很犯難,當然姚古比他更難——原本前軍在姚古兒子姚平仲手里,秦鳳軍過來也不止兩萬人。但這瓜娃子領著七千兵往汴京去了,打一仗,沒打贏,少年將軍扔下軍隊,騎著個騾子一天跑了三四百公里,從河南開封一路跑到了四川青城山,找了個山洞就鉆進去了。
這怎么評價?這沒法評價。我大宋人才輩出,自宋金開戰以來,稀奇事屢見不鮮,寫一本笑話大全都不勞段子手苦心打磨。
這個就叫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飾。
但不管哪個立場的人能吃瓜,反正老父親姚古就很低氣壓。一路來太原是老淚縱橫,寫了一封又一封的請罪文書。
官家回復的語氣倒是非常溫和,不僅不準備以臨陣脫逃的罪名發文書給成都府官員,還叫他們好聲好氣去給姚平仲哄回來,叫姚古感激涕零。
大家就都人人稱頌,認為官家有仁君之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