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時候,沉默良久的皇帝說話了。
“黑夫,王離、董翳說,你急入宮門,說有要事見朕,上殿時一步三階,又在高漸離起身擲筑時大呼示警,以胄擊之,莫非你早知此人欲行不軌?”
趙高豎起了耳朵,他倒是要聽聽看,黑夫會如何解釋!
黑夫下拜道:“臣昨夜至杜邑,聽章邯說,高漸離乃荊軻之友,如今被陛下恩赦,熏瞎雙目,在樂府做樂師,常能接近陛下,便心中存疑……”
他斟酌著說辭道:“再者,柱下史張蒼,近日在樂府同高漸離學樂律,今早高漸離奉命入宮,蒼察覺其言辭有異,在少府門口遇到我時,便將此事說了。他總覺得高漸離舉止乖戾,心懷不安,請我入宮一趟,提醒陛下小心此人,臣匆匆趕來,但還是晚了一步,有罪!”
“是這樣?”
秦始皇看了聞訊趕來,滿頭汗的廷尉李斯一眼,卻又跳過了他,直接喊了中郎將蒙毅,讓他立刻派郎衛去詢問夏無且、張蒼等與高漸離接觸最多的人。
黑夫一點不慌,他早就給張蒼交了底,說宮中若出了事,讓他做好被調查的心理準備,張蒼是聰明人,知道這種敏感時刻,怎么說才能保全自己。
若無黑夫這句話,張蒼近來與高漸離走的太近,還經常給他帶東西,嫌疑很大,恐怕會被廷尉直接下獄徹查,縱然能脫了嫌疑,官職爵位恐怕也保不住了。
“子瓠啊子瓠,你也別可惜高漸離了,先想想自己吧,你交了不該交的朋友,老弟我只能幫到這份上了……”
令人徹查此事,秦始皇的心情依舊有些難以平復,過了一會,他似是自言自語般,又似是對殿內李斯、趙高、黑夫等人說道:
“朕對這些六國遺丑,是不是太過寬厚了?”
……
秦始皇二十七年,秋八月,早晨朝霞剛剛穿破云層,咸陽城中便響起了沉重的鼓號,嗚嗚咽咽,酸楚悲愴。
渭橋旁的刑場,已被看熱鬧的秦人圍得水泄不通,百二十名身穿赭衣的刑徒一字排開,雙手反縛,跪在地上,悲鳴哀嚎不已,身后則是面無表情的劊子手。
這些人都是與高漸離有牽連的人:巨鹿郡宋子縣富戶,宋子城內所有優待過高漸離的人家,幾個和高漸離往來甚密的樂府樂師,同情高漸離,偷偷給他提供鉛塊的少府小吏……
而在刑場中央,則是今日刑殺的正主,五匹馬分列五個方向,身上套著繩子,繩子拴在一個披頭散發,衣衫襤褸的男子脖頸、四肢上。
秦人對著高漸離唾罵不止,他竟妄圖刺殺至高無上的皇帝。而外圍的一些關東士人商賈,則表情各異,他們心懷同情,卻又不敢表露。
高漸離死期將至,卻一直含著笑。
負責行刑的是咸陽南市獄吏司馬欣,他輕咳一聲,過去問高漸離道:“高漸離,你害得燕、趙舊友一同赴死,可曾后悔?”
“殺他們的是趙政,不是我。”
高漸離回答:“若再給我一次機會,我還是會以筑擊之!只是這一次,會砸得準些!”
“跳梁小丑,飛蛾撲火!”
司馬欣面色不快,高漸離卻大笑了起來。
“火再烈,只要不怕死的蛾子夠多,難道就撲不滅么!?”
此言一出,司馬欣勃然變色,讓人將高漸離舌頭割了,省得他再多嘴。
明亮的眼睛已瞎,靈巧的雙手已廢,過去常能一展嘹喨歌喉的舌頭也沒了,帶血的肉塊被扔到地上。高漸離現如今,已同心愛的筑一般,支離破碎……
他看不到旁邊刑場的情形,只能聽到隨著劊子手斧鉞剁下的聲響,聽到那些幫助過他的人們,凄慘的嚎叫,以及空氣中漸漸彌漫開的血腥味、屎尿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