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賈也跪在溪水邊,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,駭然不已。
是啊,他竟忘了,四年前,齊地諸田造反,臨淄、濟北大亂,黑夫作為將軍,率膠東兵討平之。
聽說他先在臨淄城大開殺戒,處死了叛眾家人兩千,高唐一戰后,又屠叛卒一萬,還將其釘上木架,插在道路亭舍驛站邊,隔著十里,遙遙相望。
那些恐怖的木架尸骸,遍布中原,用于震懾對秦不滿者,壽春也有不少。
“這黑夫本就是個言而無信,殺人不眨眼的酷吏、屠夫,我當時,怎會信了他的鬼話呢?”
陸賈追悔莫及。
這時候,已殺完軍吏,該輪到普通的戍卒、徭役了。
陸賈旁邊的淮南小卒也嚇壞了,哭哭啼啼:“我本不想反叛,是被其他屯的人裹挾,也沒有殺任何人,我只想休憩,只想回家……”
是啊,他們只是想回家,只是不想被苛待,只想離開這片綠色地獄,哪里有錯?
但一切都來不及了,手持砍刀的長沙兵走上前來,揪住眾人發髻,緩緩提起兵刃來,眼看就要身首分離。
唯獨沒人碰陸賈。
但他已心如死灰。
本想著振興儒門,推廣先師孔子的治世理念,讓這個世道,不必再以殺治殺,能夠文武并用,德刑相濟……
卻不曾想,會在這里,以這種方式收場。
“縱我飽讀詩書,舌尖嘴利,也終究敵不過兵戈利劍啊。”
刃上反射的陽光刺來,他閉上了眼睛,不想看那一抹抹血色,世界變成一片黑暗,只等待一切的結局。
但這次,卻沒有砍刀劈入骨頭的噪音,沒有人頭落水的撲通,卻只聽到旁邊傳來幾聲干嚎,然后是詫異的驚呼!
“沒……沒死!”
陸賈睜開眼,看到邊上的青年徭夫并沒有被斬首,那長沙兵,只割走了他的發髻!青年滿臉驚喜,渾然不覺下面失了禁。
不止是他,抬頭看過去,整整數百人,皆是被割了發髻,仿佛是一個大型剃發現場。
“起來!”
兵卒粗魯地將眾叛卒提起,眾人又驚又喜,本以為死定了,甚至有人方才不小心崩出了屎尿來,只能叉著腳,狼狽地回到關下。
黑夫早已移步到關隘之上,拄劍俯瞰一切。
他讓人傳話道:“若按軍律,汝等叛軍殺吏,當誅。然本侯事先答應,降者免死。今不欲食言,故只刑什長以上,其余眾人,暫不處死,且先施髡刑,罰為刑徒,在軍中效命。”
這反轉來的突然,聽說不必被處死,七八百叛卒皆松了口氣,心有戚戚,但也有種揮之不去的屈辱感。
就在時候,黑夫卻又大聲道:
“軍正丞何在?”
……
“諾!”
隨著黑夫傳喚,城下一人出列,朝他作揖:“君侯,軍正丞在此!”
黑夫問:“汝掌管軍法賞罰,我問你,大將軍對叛軍之卒,不斬反釋,是否違律?”
軍正丞遲疑了,但還是應道:“的確是違律了……”
黑夫又問:“士卒違律,軍正可討,大將軍違律,誰人可討?”
軍正丞跪下:“大將軍出征在外,上至天者,下至淵者,皆可制之。將軍違律,唯監軍可諫,唯陛下可討!”
“如此說來,眼下無人來懲處我嘍?”
黑夫笑著搖頭,雙手伸到頭上,取下了君侯之冠,遞給利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