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如今的情況是,馮氏有些勢大——馮去疾為右丞相,馮毋擇掌御駕數萬大軍,馮劫在北方軍團,馮敬也是都尉。
雖然馮氏一向敦厚質樸,忠于嬴姓,但不可不防。秦始皇召見李斯,托付危難,又讓王賁坐上太尉之位,就是希望曾橫掃天下的王賁坐鎮,幫胡亥穩住局勢,使天下戰栗。不論是大臣還是六國宵小,乃至于那不知生死的黑夫,都不敢造次!
做完這一切后,到中午時,秦始皇再度昏迷,太醫夏無且搖著頭出來,告訴胡亥、李斯、趙高等人,皇帝陛下,已至彌留之際……
胡亥哭著入視其父,卻見昔日高大威武的秦始皇,卻虛弱得坐起來都做不到,只能由胡亥握著他的手,零碎卻又雜亂地,交待一些后事……
“李、馮、王輔政,可維系朝野穩定,但汝亦可重新提拔蒙恬、蒙毅與之抗衡,再靠身邊的趙高、趙成等人,為君者,不可沒有自己的信臣。”
“朕已掃清一切能掃清之事,征服一切能征服之邦國,子孫大可坐享疆域,馬放南山,兵戈不用……但決不可分封,再興諸侯構難,使一統之業毀于一旦!”
“南邊與北邊是最值得憂心的,匈奴要防好了,北部軍不能削弱,使胡人有機可乘。至于南方,且待李由收了江南、嶺南各營兵權后,要慢慢置換其都尉,以免黑黨復起。”
“朕從未有半途而廢之事,尋西王母邦尤甚,此心至死不改!西邊的李信,就不必召回,但能走多遠,能做些什么,就靠他自己了……”
“群臣皆曾言,大秦租賦過重,汝繼位后,當適當減免賦稅,停罷宮室,讓黔首們覺得負擔輕些,便會擁護你。再適當吸納一些六國之人入咸陽,重新設博士官,就讓六國之人的仇怨,集結于朕一身罷。”
言罷,秦始皇忽然又清醒了幾分,扇了胡亥一巴掌哭得稀里嘩啦的胡亥一巴掌:“不許哭!道在不可見,用在不可知君,千萬不要在別人面前,表露汝之喜怒哀樂!”
但隨即立刻變臉,摸著小兒子的臉,且哀且憐地嘆息道:
“胡亥,朕這么做,究竟是愛你?還是害你?”
隨后,秦始皇不再復言,只是虛弱地說道:
“出去……朕不愿臨終狼狽之態,為人所見!”
……
腳下發霉的地毯曾經華美艷麗,織物上的金紋裝飾隱約可見,在暗淡的灰色與斑駁的綠色之間斷續地閃爍光芒。
秦始皇帝在繁華與枯萎中穿行,大限已至,彌留之際看到的事物,多是曾經的過往,后世將其叫做“走馬燈”。
這似乎是一座螺旋上升的高塔,階梯層層往上,盯著它們,人會不由自主地攀爬。
但深蘊攀爬之道真諦的秦始皇帝,卻在一扇門前停步了,再難向前。
他認得這扇門,還有院子里那株梨樹,這是秦始皇從小長大的地方。
邯鄲城,趙姬的母家,作為邯鄲大戶之女,這道厚實的黑漆大門能保護被遺棄在邯鄲的母子,不被長平、邯鄲兩戰后,憤怒的趙人撕成碎片……
每當那些趙人輕俠來造次,來羞辱,來錘門時,母親就會緊緊抱著她的政兒,躲在里屋瑟瑟發抖。
政兒的臉貼著母親豐腴的身體,能聞見淡淡的芝蘭味,他眼中并無畏懼,聽著那些羞辱母親,羞辱秦國的話語,卻充滿憤怒,捏著拳頭,發誓要讓邯鄲,讓趙國付出代價!
他做到了,三十年后,秦王政讓邯鄲城的仇人們尸橫遍野,王族、輕俠、兵卒、甚至是老人與婦孺,街頭巷尾那一灘灘正在凝結的血,像極了盛夏的繁花。
但當他興致勃勃地將這些事告訴母親時,母親卻只恨恨地扇了他一巴掌。
“你個天殺的!”
捂著臉,他步步后退,一直退到高塔的邊緣,一眨眼,手上,多了兩個布囊,分量不輕,仍在掙扎……
他當然知道,母親為何恨自己。
“放過他們……”
母親態度變了,向她的兒子下跪,臉上是淚,聲音滿是哀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