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此地確實是南北必爭之地,但并不富庶,賦稅遠不及涇陽、新城,當年穰侯封食邑于此,是想要為國守要害之地么?”
穰侯便是魏冉,秦昭襄王時秦相。
黑夫漫不經心地回答道:“或許,那時候的穰侯尚且忠誠吧。”
“但到了晚年,就只想著為自己廣陶丘之封了。”
隨何卻不依不饒,嘆息道:“但老臣以為,魏冉援立秦昭王,除其災害,薦白起為將,南取鄢、郢,東屬地于齊,而秦所以東益地,弱諸侯,使天下稽首而事秦,魏冉之功也。其功,遠高于范雎,不亞于商鞅!”
“故以魏冉之勛,一個陶丘,何足道哉。然秦昭襄王而竟逐之,兩弟涇陽君、華陽君無罪而再奪之國,這下場,著實有些不公平。”
隨何笑道:“老朽曾聞,夫擅國之謂王,能專利害之謂王,制殺生之威之謂王。”
“秦昭襄王未曾親政時,可以這么說,穰侯一家,便是秦國真正的王!無怪天下人聞秦之有太后、穰侯,不聞其有王。”
“然縱然穰侯立有大功,貴極富溢,一夫開說,身折勢奪而以憂死,身為王舅尚且如此,何況是普通的羈旅之臣呢?”
黑夫瞥了他一眼:“你想說什么?”
“老朽只是以為,縱位極人臣,擅國、專利害、制殺生之威,但只要不是王,便名不正言不順,總有勢衰的一天,到那時退有不能,如穰侯般悲憤而死,已是幸運,更多的是,實是落了崔杼、春申的下場。”
隨何道:“我在想,當年穰侯若能自立為王,效仿三晉、田恒,取秦而代之,會如何呢?”
好吧,這老逼崽子,又開始瘋狂暗示了,黑夫卻只一笑:
“我不知道穰侯下場會是被國人憤怒殺死的子之,還是順利完成代齊事業的田恒。”
“我只知道,就算穰侯等四貴順利代秦,他們也走不遠。”
“魏冉腦子里,還是親戚幫持,門客政治那一套,他能發掘一個白起,卻忽略了范雎,能戰勝一時,卻難以維持兩代人。更別提像商君那樣,樹立一項持之以恒的制度。”
“而秦昭王,他對百姓法不容情,對親信卻大肆縱容,他有英明的時候,也有昏庸的時候。但縱然殺了白起,鑄成讓秦人遺恨的大錯,秦仍能力敵六國。”
“何也?”
“因為制度的基石已落成,兵家天才雖亡,卻有成百上千個秦吏秦尉,他們像一顆顆釘子,一根根楔子,默不作聲地維持大秦的運轉,是他們,為秦昭王守住山河,等待下一位雄主:秦始皇帝出現!”
隨何是有心再度勸進,但卻沒想到黑夫竟如此回答,這里面信息量有點大,他一時間未能消化,愣在當場。
黑夫卻止住了話題,指著前方道:“不過話說回來,如若,制度已盡數踐踏,而能強撐大局的英才已死,又會怎樣呢?”
“城中三萬北兵,是繼續為二世而戰,抵抗到死,還是稍加編個故事游說一番,便土崩瓦解?”
隨何向前望去,卻見黑夫安排的那位神秘人物,正在季嬰等人的陪同下騎行向前。
那人四十許,走到兩箭距離外,上百名體型壯大的軍漢一字排開,在那人到來前,他們已經喊了好一會:
“宛城已降,汝等已被司馬鞅、甘棠所棄,奈何不降!?”
那人下馬停住,數人持盾擋在他前面,仔細護住,他深吸一口氣,醞釀許久后,大聲道:
“吾乃通武侯之從弟,騎司馬王翳!”
……
這人,卻是在一年前江陵之戰里,被黑夫俘虜的騎司馬王翳!
王翳本是馮毋擇部將,當時辛夷倒戈,老馮戰死,楊熊遭戮,黑夫見王翳求死的態度沒那么堅決,又知他是王翦之侄,遂留其一條性命,在江陵好生招待著。
被軟禁大半年后,天下形勢已發生了巨大逆轉,南方漸漸占據上風,如今連王賁也亡故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