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十二年前我入咸陽途經此地時,曾欲尋商君之冢祭拜,卻一無所獲,也找不到商君之廟。”
看來商鞅被車裂后,秦人不憐是真的,這也是大多數改革者的下場,執政時無人叫好,倒臺時人人稱快。
還是黑夫向秦始皇提議,為秦有大功之人,如商鞅、白起、司馬錯等立廟祭祀,以顯其功勛,于是各地才驟起廟宇,時隔百余年,商鞅的靈位才回到了商地。
但就在黑夫入廟前,卻有一人攔在面前,向黑夫作揖道:“下臣以為,君侯不當拜此廟,而當毀之!”
……
黑夫定睛一看,卻是前段時間他奪取南陽后,抱著一堆私藏的《尚書》等書籍,來投靠叔孫通的儒士伏生,眼下在軍中做主薄之職,也有進言之權。
黑夫瞥了伏生一眼:“為何當毀?”
伏生不顧叔孫通朝他眨眼間,肅然道:
“臣以為秦政之敗,由商鞅始!”
“商鞅廢禮儀、棄仁恩,并心于進取。行之兩年,秦俗日敗,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分田而居,家貧子壯則只能出贅,如此便使得宗族離散,人無親情。臣昔日在關中所見,做兒子的借父耰鉏,竟面有不快;母親借其掃帚而未歸,子女立而唾罵。婦人抱哺其幼子,胸乳外露,卻不知羞恥,公然與其公并坐;婦姑不相說,則反唇而相譏……此秦俗之壞也。”
“上法術而棄禮儀,猶如舍本而逐末,豈有不亂之理?”
黑夫旁邊的軍正樂不樂意了,譏諷伏生道:”你這儒生休得胡言亂語,這些父子婦姑爭吵的事,哪個郡沒有?人之本性如此,豈能全怪到秦法律令上?依我看,孝公用商鞅之法,移風易俗,民以殷盛,國以富強,百姓樂用,于是棄禮儀之秦,卻兼并了那些尚禮儀的六國!”
伏生反駁道:“秦人并心而赴之時,尚且能威逼六國,兼并天下。然而功成之后,卻因為不知修仁義之厚,盲信兼并之法,一味繼續進取,終于使得天下大敗。”
“故我以為,武忠侯當撥亂反正,毀商鞅之廟,以示不用刑法!”
二人爭吵不休,黑夫卻指著勛廟道:
“這廟可是我倡議建的。”
“今日又毀之,豈不是出爾反爾,自打面皮?”
“更何況,法者,天下之儀也。所以決疑而明是非,百姓所具命也,依你看,不以律令秦法治國,當如何治國?”
伏生抬起頭,大聲道:“以德治國!”
“仿照周公之政,明德慎刑、為政以德,至于律法,數章足矣……”
黑夫笑了。
儒生就是這樣,總以為父慈子孝便能解決社會的一切問題,但將復雜的問題簡單化,只會滋生更多的麻煩。
這就好比一個新木匠不會使用規、矩,于是反過來責怪這些器具不好,舍棄之后隨手亂畫一樣。
梁柱大廈這樣亂畫亂修必然坍塌,國家機器也一樣,它是人類最復雜的發明。
咸陽還沒進,黑夫的勢力里,針對未來如何治理國家,儒法兩家,已經磨刀赫赫,試圖向黑夫施加影響了,這場仗,劇烈程度恐怕不亞于接下來的藍田大戰。
瞧瞧臉紅脖子粗的儒生,始終板著面孔的法吏,再想想那四個不愿任官,寧可隱居自閉的黃老博士,這三家混跡一堂,還真是好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