猶記得昔年春暮,二十出頭的曹操舉孝廉為郎官,任洛陽北部都尉。
他立志革除洛陽積弊,以法治整肅地方秩序。
要憑一身才略和抱負,在亂世將至的濁流中闖出一條清明吏治之路。
彼時的洛陽作為東漢都城,權貴云集,豪強子弟常仗勢橫行,地方官吏多因忌憚權勢而縱容姑息。
他立五色棍,杖斃違反禁令的宦官蹇碩之叔。
一時間,名噪洛陽。
敬佩者有之,懷恨者有之。
他得罪了很多權貴,使他仕途受阻,強敵環伺。
但好在他本身也是權貴,憑借家族的關系僥幸逃過一劫。
多年荒誕魔幻的官場生活,磨平了曹操的棱角,也讓他終為此而厭倦。
遂辭官托病回鄉。
他的舉動,獲得了很多名士大儒的敬重和認同。
陳留郡大儒蔡邕就是其中之一。
曹操與蔡邕論文說學,成為亦師亦友的忘年之交。
也是那段時間,他認識了那個女孩。
那一日,他往謁蔡邕府邸。
穿竹徑時,聞書聲泠泠,循聲而望,見廊廡下立一豆蔻小女。
發間簪新折白薇,風過竹梢,落英點其衣袂,彼女抬眸,睫如蝶羽輕振,眸若秋水含星,見曹操便斂衽低眉,怯聲問安:“小女蔡琰,見過孟德先生。”
那年,曹操三十六歲,她十三歲。
曹操凝視其指尖拂過笨重的書簡,默然半晌。
半生見慣宦海波詭、江湖塵囂的曹操,竟為這般青澀才情所動。
曹操暗忖:男人夢想中最完美的女人,就該是這個樣子。
美麗、知性、溫婉,而又才華橫溢。
那時的蔡琰如晨露沾蕊,曹操則如經霜老樹,友輩之份、長幼之別,如隔清川,可望而不可即。
那份心折,只得藏于袖底,更不敢稍露半分。
直到一日得蔡邕先生手札,言已為琰兒聘定衛氏公子。
曹操得知后,展信對孤燈,燈影搖搖映字痕。
忽憶廊下白薇、低吟淺唱之態,心頭竟如空階滴雨,漸生涼意。
如今嫁訊傳來,曹操心中縱有千般凄苦,亦含笑意,灑脫為其祝福。
那年,曹操三十八歲,她十五歲。
然好景不長,董卓亂漢,曹操刺殺不成,起兵附盟。
曹操知道,董卓縱暴虐無度,但對蔡邕敬仰欽佩,自不會作難蔡家。
然而,董卓焚洛,天下大亂,衛氏一門遭兵禍所累,其夫竟染疫而亡。
再然后,董卓為王允呂布所殺。
蔡邕念董卓禮遇之恩,為其哭泣,竟為王允所害。
彼時昭姬新寡,又失父親,竟再無人庇護于她。
偏逢胡騎掠地,與流民一道被擄往南匈奴。
而曹操正整青州兵,為父報仇,征討陶謙,逐鹿中原,哪還有半分心思去顧及故人之女?
那年曹操三十九歲,她十六歲。
待一切塵埃落定,曹操再想尋時,昭姬早已虜至南胡為妃。
曹操一直有個想法,有朝一日一定尋回故人之女,縱無緣娶其為妻,也要給她一個安定幸福的生活。
然中原烽煙未靖,群兇環伺,北有袁紹擁甲十萬,眈眈窺伺;南有袁術僭越稱尊,構亂江淮。近則呂布反復無常,屢擾疆場;西則馬騰、韓遂據涼州之險,割土自雄。
今劉備亦于群雄中嶄露鋒芒,漸成心腹之患。
曹操每一戰皆系基業存亡,又哪有余力,去迎昭姬歸漢?
可萬萬沒想到。
益州一場大戰,他險些殞命黃沙。
萬里跋涉,跨祁連山,繞玉門關,渡戈壁瀚海,越白龍堆之險,涉蒲昌海之濱,攀天山余脈,過居延澤之茫茫草甸,踏燕然山之凜冽霜雪,卻在南胡之地遇到了故人。
這一年,曹操五十九歲,她三十六歲。
曹操的臉上,遍布了風霜于溝壑,長久的風沙,讓他的顴骨變得高大,棱角更下分明。
蔡琰也早非當年的那個少女。
她頰染風霜,風華雖減,卻韻致猶存。
她身著胡地王妃錦袍,舉手投足間,仍藏著漢家女子的清雅禮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