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書管理員抱著《時間簡史》從樓下經過,“十年前我鄰居家有個男孩在他家的墻壁上刻下'我要去讀考古系',現在他在米國修服務器。”每年玉蘭花開時,服務器里會開滿虛擬的茉莉花。
暴雨漸歇,九月把分科表展平,玉蘭花瓣的汁液正沿著"文科"的筆畫蜿蜒。她突然想起今晨外婆別茉莉時說的話:"你外公又忘了吃藥,但背《滕王閣序》一個字都沒錯。"
九月在分科表右下角畫了朵茉莉,正好覆蓋住班主任的指紋印。
……
(五)
夜晚的陰影爬上三樓窗臺時,九月正在草稿紙邊緣畫第三十七個"文"字。鋼筆尖突然洇開墨漬,把那個字暈染成振翅欲飛的蝴蝶。
“這次模擬考最后那道橢圓題,全校只有兩個人解出來了。”周浩的聲音混著粉筆灰飄過來,他修長的手指正在黑板上畫出完美的拋物線,“一個是數學競賽組的楚河,另一個......”粉筆斷在最高點,白色碎屑簌簌落在講臺邊緣。
九月感覺后頸發燙。草稿本上的"文"字正在往《赤壁賦》的空白處遷徙,像要填滿蘇軾筆下的月光。
午后,九月數著臺階往秘密基地走。第五級臺階的裂縫里卡著半片玉蘭花瓣,是她上周用圓規小心挑出來的。但今天那里躺著本《九章算術》,書頁間探出半截銀杏葉書簽。
“教務處剛印的理科重點班預選名單。”周浩的聲音驚起幾只麻雀,他斜倚著爬滿忍冬的廊柱,白襯衫被藤影割成碎片,“你的名字在楚河下面,用鉛筆寫的。”
九月的指甲掐進掌心。“凌晨四點的星空不會騙人。”她突然開口,蟬鳴聲瞬間暗啞。
周浩的球鞋碾碎了地上的玉蘭花瓣,他掏出張皺巴巴的演算紙,三角函數圖像上疊印著潦草的"文學院"三個字,墨跡被汗水暈開,像幅未完成的水墨畫。
周浩的喉結動了動,最終什么也沒說。上課鈴刺破寂靜時,九月聽見身后傳來嘆息:“你會后悔的。”
(六)
交志愿表那天格外悶熱。石老師握著鋼筆的手停在半空:“你確定?”墨水滴在“文科”兩個字上,泅成小小的黑洞。九月想起圖書室里有一本被蟲蛀的,書頁間夾著片干枯的楓葉,葉脈里藏著某個秋天的私語。
“我確定。”她說。走廊盡頭的窗戶突然灌進穿堂風,把志愿表吹得嘩啦作響。
九月選擇文科這個消息,就像一顆滾進齒輪的沙粒,觸發了整個熟人社會的警報系統。那一年中國gdp增速11.4%,長三角工廠晝夜吞吐集裝箱,電視里播放著“嫦娥一號”升空的畫面——在全民追逐效率與實利的狂歡中,文科選擇成為某種需要被“矯正”的偏差值。
大姨父不知道從哪里弄了了一張泛黃的《工人日報》:“深市流水線招工都寫明‘理工科優先’!”這張2006年泛珠三角用工報告,記錄著文科生平均起薪比工科低400元的殘酷差值。
大姨把鄰居女兒做外貿跟單員的工資條的遞給九月,紅筆圈出“英語六級+excel熟練”的生存法則。
就連校門口煎餅攤大爺都念叨:“學文就得當老師,可老師是窮的穩定呀!”這些具體而微的焦慮,在2007年大學生畢業人數突破495萬的歷史節點,發酵成具象的恐慌。
理科教室新裝了多媒體投影儀,文科班的《中國歷史地圖集》卻仍停留在1998年版。生物老師“無意間”提起:“不少學校的文科二本率比理科低20%。”更隱秘的規訓藏在課程表里:文科班每周比理科少兩節自習,多出來的時間被“應用文寫作實訓”填滿——校方用公文格式和簡歷模板,提前為文科生澆筑好流水線上的模具。
這些即將被數字化浪潮吞沒的只言片語,拼湊出另一個平行時空——在那里,攤位上的老板會背誦李商隱,小商品城的包裝盒上手抄過泰戈爾詩句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