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小懶貓,幫外婆穿個針。”老人把老花鏡往鼻梁下壓了壓,枯枝般的手指捏著孔雀藍絲線。我揉著眼睛湊過去,看陽光穿透她耳畔的銀發,在繡繃上織出細密的金網。蝴蝶蘭的輪廓正從素白綢緞里浮現,每片花瓣都浸著外婆手心的溫度。
老宅的竹海總在黃昏時分漲潮。外公削竹篾的沙沙聲混著竹葉摩挲,像支綿長的搖籃曲。九月常常蹲在檐下看竹屑紛飛,直到外公把剛編好的竹蜻蜓放進她的掌心。那些竹器帶著山澗的清冽,被外公用三輪車載往縣城售時,九月總覺得竹林在輕輕嘆息。
每月初七傍晚,大舅家的座鐘剛敲過五下,黑色電話就會在暮色里震顫。媽媽的聲音裹著電流聲飄來,說給九月買了帶蝴蝶結的新書包。九月踮腳抓著電話線,聽見背景里尖銳的汽笛呼嘯而過,突然想起竹篾劃破指尖時,血珠落在綢緞上暈開的模樣。
十二歲那年的臺風來得蹊蹺。竹浪在墨色天空下翻涌,瓦片在風里叮當亂撞。九月學著外婆用雙套針繡花瓣,看銀針在繃面上游走如舟。某個梅雨季的清晨,九月在竹編針線盒底發現張泛黃照片——穿碎花襯衫的少女站在一間紡織廠門口,胸前別著朵栩栩如生的綢緞牡丹。
“這是你媽十六歲時的模樣。”外婆擦拭著老花鏡,“那年她非要把牡丹改成機繡,我們大吵一架。”竹雨敲窗,九月忽然聽懂了過去十年電話里的嘆息。母親在遙遠的城市復刻著外婆的牡丹,卻把最驕傲的那朵永遠留在了黑白相紙里。
蟬鳴最盛時,爸爸寄來一張媽媽在流水線工作的照片。照片中,媽媽正把流水線上的繡片裝箱。她身后的白熾燈太亮,有的晃,她工裝口袋露出半截竹柄剪刀——和外公編竹器用的那把一模一樣。
(三)
外婆把最后一個月餅塞進包袱時,窗外的桂花香突然變得苦澀。她摸索著床頭柜上的老花鏡,鏡腿纏著醫用膠布,就像這個勉強維持的家。
九月光著腳跑進房間,十三歲她的腳底板沾著泥,在水泥地上留下濕漉漉的腳印。“外婆,媽媽電話里說她和爸爸要離婚了,要分家了嗎?”她懷里抱著褪色的書,那是去年生日媽媽從海城寄來的。
“胡說!”外婆把藍布包袱摔在掉漆的八仙桌上,震得鐵皮月餅盒叮當響,“你爸爸媽媽就是拌嘴,我去海城去看看發生了什么事情。”她故意說得很大聲,仿佛這樣就能把謊言變成真。墻角的老式掛鐘當當敲了九下,秒針卡在“Ⅻ”的位置顫抖。
外婆把包袱頂在頭上,像舉著易碎的月亮。車里擠滿同樣黝黑的面孔,汗味混著康師傅紅燒牛肉面的氣息。她坐在過道盡頭的位置,懷里緊抱著用舊床單裹住的相框——那是去年除了九月,全家人擠在照相館拍的,幾個孩子乖乖地站在爸爸媽媽的后面。
前往海城的客車剎車了,外婆慌忙護住相框。玻璃面映出她溝壑縱橫的臉,倒像是相片里的人在守護著她。十幾個小時的顛簸中,她反復摩挲相框邊角,那里嵌著九月去年期末考的獎狀。
海城的秋雨粘稠如機油。外婆在車站等來了九月的爸爸,然后兩人按找到那片鐵皮房時,霓虹燈正在雨中滋滋閃爍。外婆的手懸在門把上發抖。門縫里漏出的光切開她腳邊的水洼,墻角的電飯煲咕嘟作響,蒸汽熏黃了孩子們的照片。
“阿鳳!”外婆終于推開門。三十瓦的燈泡下,媽媽轉頭時,流水線日復一日重復動作造成的斜方肌隆起如小山,工牌還掛在褪色的碎花睡衣上。
老式吊扇在頭頂吱呀轉動,攪碎的光斑落在媽媽攥緊的離婚協議書上。外婆枯枝般的手指劃過玻璃板,四張泛黃照片在月餅油漬下忽明忽暗。她突然抓住媽媽的手腕,銀鐲子磕在缺角的折疊桌上發出悶響:“阿鳳,你看看……”
“當初生了老三是個兒子,叫你去上環,你說死也不要……”外婆的銀發在穿堂風里簌簌顫動,“現在倒好,四個孩子像四塊碎布頭,東拼西湊地活著。”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,玻璃板下的全家福跟著震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