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突然站起來,打火機在褲袋里發出金屬摩擦聲。他背對眾人拆卸那個永遠修不好的打火機,后頸被曬傷的皮膚正在蛻皮。“德城三個小的,戶口本都在老家。”他的聲音像砂紙擦過鐵銹,“九月跟著大姐在花城讀書,將來考學……”
“考學?”外婆猛地掀開玻璃板,月餅渣滓撲簌簌掉在母親手背,“你們夫妻在織布廠打地鋪的時候,是誰半夜陪九月學習。孩子是你們的,只是把戶口入到了你大姐家,你以為人家會幫你繼續送孩子學習呀!孩子成績那么好,將來肯定能考上重點高中的。當初她才兩歲的時候,我就勸過你們,把九月送給你大姐大姐夫來養,她那時小,不懂愛,天天都是叫你姐夫'爸爸'……”
墻角的蜘蛛網被氣流掀得輕輕晃動,父親手里的打火機突然發出金屬斷裂的脆響,彈簧片擦著媽媽耳尖飛過,在泥墻上蹭出幾道銀亮的劃痕。
“九月戶口不在我這里了,我肯定不爭取她的撫養權了。”父親的聲音像生銹的秤砣墜進泥潭,驚醒了竹床上打盹的老貓。媽媽把煙灰缸在搪瓷臉盆里摔出重響,她總愛把煙蒂按滅在積著隔夜茶水的盆里。
灶膛里的余燼忽明忽暗,媽媽的手指在桌沿發抖。父親背對著外婆和媽媽整理賬本。“我們倆每年開學給老大九月寄點學費和生活費,爭取把她送完讀初中。”他說這話時正用鉛筆頭戳著墻上的掛歷,六月的荷花圖案被戳出蜂窩似的窟窿。
“初中以后她就得靠自己養活自己了。”這句話飄進灶膛,火星突然竄起,把媽媽去年端午縫的艾草香囊燎出個焦黑的洞。
媽媽突然站起來,搪瓷杯里的涼茶潑濕了賬本。爸爸掐滅的煙頭在茶水里嘶嘶作響:“老二和老三我就留下……”
爸爸終于轉過身,他手里捏著半截彈簧,指節泛白:“老四還小,要是你帶著他改嫁……”媽媽抓起竹篾編的鍋刷砸向斑駁的墻面,驚起梁上筑巢的燕子。
“還是有人愿意的。”最后幾個字混著燕子的啁啾落進酸菜汁里。爸爸新點的煙頭在潮濕的空氣里明明滅滅,像盞隨時會熄滅的河燈。
外婆顫抖著摸出褪色的紅絨布袋,二十年前給母親當嫁妝的銀戒指叮當墜地。“造孽啊……”她彎腰時碰翻了搪瓷缸,褐色藥汁在離婚協議上洇開大團陰影,“三年前讓你們送走老四,你們說骨肉不能分。現在倒要讓孩子像垃圾似的被挑揀……”
廚房的煤油味在暮色中發酵。媽媽攥著那張薄紙的手不住發抖,紙頁邊沿的鋸齒狀裂口硌進掌心。灶膛里半干的柴禾堆得像座小山,她摸出火柴盒,第三根才擦出火苗。橙紅的火舌剛舔上協議書邊角,頭頂突然炸開一團昏黃,老式拉線開關在墻上晃出細長的影。
十七瓦燈泡的光暈漫過龜裂的墻皮,停在東墻第三道磚縫。那里擠著三張獎狀,最上面那張“三好學生”的“好”字缺了半截。記得那是個暴雨天,妹妹踩著板凳往墻縫塞獎狀,雨水順著瓦縫滴在她翹起的小辮上。“媽媽你看,這樣就像把小紅花種在墻里啦。”
火苗已經吞噬了“離婚”二字,正攀著財產分割條款往上躥。墻縫里突然撲出一只飛蛾,撞得燈泡輕輕搖晃。光斑掃過的地方,更多獎狀從磚縫里探出頭來——縣級作文比賽特等獎獎、少兒繪畫展優秀獎,每張邊角都帶著孩子們精心撫平的褶皺。
媽媽的手突然比灶臺上的搪瓷缸抖得更厲害了。燃燒的紙片飄落在積著油垢的灶臺上,火苗即將躥到孩子撫養權那欄。媽媽猛地抄起葫蘆瓢,半缸酸漿水澆滅了最后一簇火星。潮濕的紙灰粘在她開裂的虎口上,像塊小小的膏藥。燈泡仍在嗡嗡作響,光暈里無數獎狀正在磚縫中輕輕搖晃,像是被釘在墻上的蝴蝶標本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