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姨婆的繡花鞋剛跨過門檻,線香便齊齊矮了半截。九月跪在草席上,看那雙綴著珍珠的鞋尖在水磨青磚上打轉——鞋面繡的錦鯉缺了只眼,是前兩年端午她扯壞的,外公連夜用竹絲補了片荷葉遮掩。
“節哀。”三姨婆的銀鐲磕在供桌,震得陳皮糖紙簌簌作響。老人枯枝似的手從提籃里掏出個竹篾編的升學塔,塔尖粘著褪色的三好學生獎狀:“你外公年初就托我備下的……”塔身第八層的篾條突然崩斷,露出里面塞著的粉筆頭——全是九月月考時用剩的,不知何時被老人攢成了塔芯。
大舅公的軍用水壺撞響門環時,紙馬的眼珠突然轉向西窗。這個參加過反擊戰的老兵,正從帆布包里掏出二十三枚子彈殼,挨個擺在棺材頭:“老林哥說要拿這個當鎮紙,怕九姑娘寫作文沒氣勢。”最末那枚殼口塞著卷紙,展開是撕碎的作文草稿,彈殼內壁用篾刀刻著“開頭要響”。
二姑媽帶來的搪瓷盆驚飛了梁上家燕。盆底糊著層發硬的糨糊,混著九月幼時的算術草稿紙。“九八年發大洪水,你外公搶出這個盆當澡盆。”她抹著眼淚敲響盆沿,鐵勺刮擦聲里竟飄出《九九乘法表》的調子。
最末進來的是駝背的六叔公。他卸下背簍倒出三十六個竹編小人,每個掌心都粘著粉筆頭:“老林哥說這叫文曲星陣,要擺在你書桌東角。”小人衣擺用煙盒紙裁剪,隱約可見“2008高考必勝”的字樣。當六叔公擺到第三十六個時,小人突然散架,竹篾間飄出張泛黃的田字格紙——是九月初學寫字時描的“永”字,被外公浸了桐油做成書簽。
香爐突然爆起火星,三姨婆的升學塔騰起青煙。九月在繚繞的煙霧里看見,每個親戚的祭品都藏著她的成長印記:褪色的紅領巾絞成紙馬韁繩,高考模擬卷糊成引魂幡,就連撒落的紙錢都是用她廢棄的草稿紙裁的,墨跡未干的公式在火光中蜷曲成灰蝶。
當道公搖響最后一聲法鈴,八仙桌上的搪瓷缸突然傾覆。褐色的藥渣在青磚地上漫成河網,九月的倒影碎在漣漪里,恍惚看見外公蹲在灶臺前煎藥的模樣。老人總把藥渣倒在特定方位,說“要讓病氣順著龍脈走”——此刻這些蜿蜒的痕跡,正連成她從老宅到考場的路線圖。
(五)
露水還在竹梢凝著霜,道公的銅鑼便驚飛了檐角家燕。小舅舅攥著孝杖站在天井,看舅公們把棺材抬上兩條春凳。桐油刷過的棺木在晨光里泛著冷光,她忽然發現側板有道歪斜的刻痕——是十歲那年偷玩篾刀留下的,外公當時用松脂細細填補,說等小九出嫁時要當嫁妝。
八個抬棺漢子的綁腿浸透露水,正用方言爭論扛杠方位。道公搖響法鈴的剎那,曬谷場上的紙馬突然被風掀起。竹篾扎的駿馬眼珠是九月用過的玻璃彈珠,馬尾粘著她高三掉落的發絲。紙轎簾子上的“福”字缺了半旁,露出底下數學公式的草稿——老人竟把孫女的演算紙當裱糊料,余弦曲線在晨風里抖成送魂幡的流蘇。
“孝子摔盆——道公拖長的尾音驚起滿院雞鴨。大舅高舉瓦盆的手突然僵住,陶器裂縫里卡著半截粉筆頭,是外公生前在門檻教她寫名字用的。瓦盆墜地的脆響中,數學公式的碎片與陳皮糖渣齊飛,混著公雞突然的啼鳴,在青石板上炸開命運的讖語。
撒米環節,由長子長孫拋灑,裝粳米的竹簸箕卻傳到了大表哥手里。米粒間混著二十三個粉筆頭,從她一年級到高三用剩的筆頭,每個都裹著卷煙紙,紙上用篾條壓出她各階段的成績。
抬棺起步時,西南方突然卷來陣怪風。紙錢如雪片倒飛。送葬隊伍行過曬谷場時,道公突然往棺木潑了碗雄黃酒。酒液順著棺縫淌下,在青磚地上沖出個歪扭的“林”字。九月突然記起某個暴雨夜,外公蹲在檐下用竹枝教她認姓氏,老人說“雙木成林就是遮風擋雨”。此刻那水寫的字跡正在朝陽里蒸騰,化作2008年深秋最燙的霧。
在村口老槐樹下歇棺時,九月發現樹皮新刻的印記。二十道橫杠疊成寶塔狀,每道旁都釘著鐵皮蛙殼——是她每年生日外公藏的“壓歲蛙”。最高處那道刻痕粘著片陳皮糖紙,糖紙背面用篾條壓出句話:“九月考上大學那天,要回來數蛙殼。”
……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