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四)
涼席殘留著白日暴曬后的余溫,汗水順著脊椎滑進棉布睡裙。九月數著窗外的星子,想起去年小時候外公帶她釣魚的河灘。老人布滿褐斑的手握著她的,教她辨認浮標最輕微的顫動。蘆葦蕩里飛出的白鷺掠過水面時,外公忽然說:“等九月長大,要記得給阿公扎金箔元寶。”
外婆反鎖房門的鐵栓聲還在耳膜震蕩,九月的手心已經貼滿木門倒刺。靈堂的誦經聲從門縫滲進來,混著棺材榫卯受潮膨脹的吱呀,像道永遠解不開的壓軸題。她摸到床頭的鐵皮青蛙,發條孔里塞著半截2b鉛筆芯。
月光突然割開窗欞,照亮墻上的奧運福娃貼紙。靈堂方向突然傳來瓷碗碎裂的銳響,九月赤腳撲向木門。額角撞上門框的瞬間,她看見衣柜鏡中閃過外公的灰布衫——是那件染著藍墨水的壽衣。
外婆的腳步聲碾過回廊,九月縮進床底。鐵盒里的準考證硌著肋骨,塑料封皮上粘著止咳糖漿的污漬。風掀起窗簾的剎那,樟腦味混著香香涌進房間。
月光在習題集上割出窗欞的傷口,九月數著棺材方向傳來的每一聲啜泣。外婆第三次鎖門時,掛鎖碰撞聲驚飛了槐樹上的夜梟,她的后背貼著門板緩緩下滑,指甲縫里還嵌著下午給外公修剪指甲時沾上的陳皮屑。
靈堂燭火透過門縫在地面游移,像極外公帶她捉過的流螢。那年暴雨,老人把發燒的她裹在雨衣里,背上的骨頭硌得她胸口生疼。此刻那副嶙峋的肩胛正躺在棺材里,再不能為她擋住穿堂風。
“外公說好要看我考去西城大學的。”九月把模擬卷揉成團塞進嘴,紙張的苦澀漫過味蕾。
瓦當突然傳來重物墜地聲。九月貼著墻根挪動時,衣服倒了窗邊的竹篾箱,滾出的玻璃彈珠在月光下泛起虹彩——那是外公謊稱丟了的,她小學藏進他壽材的“鎮魂寶”。老人當時笑得咳出淚花,說我們九月放的定心丸比和尚念經還管用。
靈堂門縫溢出的檀香混著中藥味,外婆正將藥湯澆進羅漢松盆。棺材表面的白霧結成水珠,順著“壽”字紋路流成她看不懂的卦象。老人枯瘦的手指突然摳進盆栽泥土:“你總說能等到九月成年禮......”
蟬蛻從房梁跌落,九月接住這具空蕩蕩的金色軀殼。小時候外公教她分辨蟬與蛹,樹影里的白發比月光還亮。此刻她的喉嚨像被蟬蛻卡住,終于讀懂外公昨天臨走前渾濁眼神里的歉疚。
床頭的鬧鐘指向凌晨三點十五分,正是外公昨晚咽氣的時辰。瓦頂傳來雨打芭蕉的悶響,雨點砸在鐵皮屋檐上像琵琶掄指,此刻卻成了送葬的鼓點。她摸到窗臺上曬干的艾草,去年端午和外婆采藥時扎的,葉脈里還凝著老人說“驅邪”時的唾沫星。
靈堂的燭火突然暴漲,透過門縫在天花板投出晃動的光斑。九月在光影交錯間看見墻上的身高刻度線在瘋長,從168cm直躥到238cm——恰是高考倒計時的數字。最新那道刻痕旁粘著撕下的黃歷,外公把“忌動土”改成了“宜金榜題名”,紙角還粘著止咳貼的殘膠。
晨霧漫進房間時,棺材方向的鋸木聲忽然急促如馬蹄。九月數著心跳頻率,發現與醫院里監護儀警報完全吻合。她咬破舌尖在作業本上畫函數圖像,鮮血在坐標系上暈染出心電圖的模樣,最后的波峰停在拋物線頂點。
(四)
九月冒雨沖進柴房取孝布時,撞翻了角落的腌菜壇。泛著霉味的陶罐里,整整齊齊碼著她從小到大的練習簿:一年級田字格本上畫著太陽似的圓圈,是外公模仿她寫的“日”字;初三物理筆記扉頁粘著片枯葉,背面是老人用燒火棍燙出的歪扭字跡——“閃電是天上的燈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