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低頭看自己握筆的手,骨節泛著青白。行李箱里那套鋼筆應該還裹著氣泡膜,連同去年圣誕節時他寄來的賀卡。褪色的包裝紙上,2010年圣誕節的雪花圖案還在,當時他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:"等你寒假了,要一起去哈市看真的冰雕。"那時他們總愛往對方的信箱塞手寫賀卡,信紙邊角還沾著不小心洇開的墨水,像年少時藏不住的心事。
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,麻雀在新綠的枝葉間撲棱。前排同學的筆記本沙沙作響,九月咬著嘴唇,在單詞釋義的空白處畫下歪扭的愛心,又慌忙用橡皮擦掉。再落筆時,字母"love"被反復描摹成模糊的墨團。英語筆記的邊角漸漸爬滿細小的涂鴉——藏在句首的"l",單詞間的"c",都是陸川名字的縮寫。
晨光透過百葉窗斜斜切進教室,照亮她睫毛投下的陰影。當老師點她回答問題時,九月慌亂起身,膝頭的筆記本啪嗒落地。翻開的那頁,密密麻麻的思念傾瀉而出,在春陽下無處遁形,恍惚間,她仿佛又看見去年圣誕夜,他呵著白氣往信箱里塞賀卡的身影。
食堂的白熾燈嗡嗡作響,九月夾在蜿蜒的隊伍里機械地挪動腳步。不銹鋼餐盤碰撞聲此起彼伏,窗口蒸騰的熱氣模糊了玻璃,糖醋排骨的甜香混著花椒味撲面而來。前面的女生要了份辣子雞,油星子濺在她帆布鞋尖,她卻像感覺不到似的,目光直直盯著窗口前的今日菜品。
"同學,要什么?"窗口阿姨的木勺在鐵鍋里磕出清脆聲響。九月望著油亮的糖醋排骨突然開口:"麻煩少放糖。"話一出口,指尖驟然發涼——自從和陸川在一起,她就再沒操心過甜度。
在東市的夏夜,他總會舉著雙皮奶小跑著穿過人群,塑料碗外壁凝著水珠:"你嘗嘗,這次甜度正好。"他總說她像只怕甜的小貓,卻會把自己那份也推過來,看她皺著鼻子嘗第二口。
打飯窗口的風卷著食堂特有的混合氣味,九月端著餐盤在長桌前坐下。糖醋汁在白瓷盤里泛著琥珀色光澤,她咬下第一口,甜膩的滋味直沖喉頭,胃里突然泛起一陣酸澀。
他們曾擠在東市夜市的塑料凳上,陸川用竹簽串起糖油果子,先在自己舌尖輕點一下,確認不燙了才遞到她唇邊。
鄰座傳來餐具碰撞的叮當聲,九月用筷子戳著盤里的排骨。糖醋汁在冷光下漸漸凝成膠狀,泛著詭異的琥珀光澤,像凝固的舊時光。她放下筷子,望著窗外搖晃的槐樹影子,細密的枝條在風里擺動,恍惚間竟與記憶里東市夜市的燈影重疊。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都在提醒她,有些習慣一旦養成就再難戒掉,就像她再也找不到甜度剛好的雙皮奶,再也等不到替她試甜度的那個人。
身后突然炸開一陣清脆的笑聲。"你喂我嘛——"女孩嬌嗔的尾音拖得很長,帶著蜜糖般的黏膩。九月猛地轉身,手肘重重撞上旁邊男生的餐盤。瓷碗墜地的脆響驚飛了窗外的麻雀,番茄雞蛋的湯汁在瓷磚上洇開,像朵破碎的花。她僵在原地,聽見男生不耐煩的抱怨聲,卻只盯著那灘猩紅的汁水發怔。
記憶突然翻涌成潮。在東市的老巷子里,陸川也曾這樣笑著喂她吃剛出鍋的糖油果子,油亮的糖漿沾在他指尖,他卻執意要看著她瞇起眼睛說"好吃"。此刻食堂頂燈刺得她眼眶生疼,眼前晃動的情侶身影與回憶里的畫面不斷重疊又撕裂。她突然意識到,自己就像那些被翻譯錯的句子,失去了原本的語境,變得支離破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