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靖二十八年正月初九,陜北繼小雨之后,迎來惡雪。
鉛灰色的云層壓得極低,仿佛隨時會墜落到黃土高原的溝壑之中。
清晨,天還未亮,閻赴乘著馬車悄然離開,身后跟隨的是運送輜重的車輛,東西都用麻布蓋上,看起來極為隱秘。
經過校場時,閻赴目光掃過正在操練的縣衙兵馬。
這些兵馬在昨日自己操練之后,今日又在趙將這位巡檢的帶領下,打著火把起了個大早。
弓弦聲,馬蹄聲,陣列腳步聲不絕于耳。
閻赴并不意外。
雖然這些兵馬還算不上如黑袍軍那般的真正心腹,但如今也是心中只有自己這位知縣,甚至連朝廷也不在乎。
畢竟昔日這群人中,不少人家中都遭遇過被縉紳欺壓吸血,甚至經歷過縉紳四家收糧的糧荒絕望。
若非自己這個知縣安頓了他們家人,提供糧食,他們中死的人不會比招地縣那些流民少。
現在,自己要用他們,這些陜北漢子便將自己當成了知縣的刀。
馬車顛簸著出了從縣,沿著小道向荒郊行去。
風雪如刀,刮過光禿禿的山梁,在延按府西郊的兩棵樹村上空呼嘯。
村口那兩棵枯槐的枝丫上,積雪凝成冰棱,在風中相互碰撞,發出清脆的響聲。
村落里低矮的土屋在暴雪中蜷縮如獸,屋外,四百余名黑袍軍擠在一起取暖。
其中趙渀這位黑袍農民軍之首,閻天這位黑袍陜北軍之首都在。
篝火里僅燃著幾根濕柴,黑煙滾滾卻少有暖意。
寒氣從土原縫隙鉆入,凍得人牙關打顫,手腳上的凍瘡潰爛流膿,卻無人抱怨。
“大人來了!”
村口哨兵的一聲呼喊,打破了死寂。
土屋外的將士們眼底亢奮,藤甲摩擦聲窸窣作響,他們面面相覷,神情驚喜。
大人親臨這如今延按府官兵眼中的匪巢來了?
風雪中,一個魁梧身影踏雪而來。
閻赴身披樸素衣衫,靴底在積雪上碾出深痕,每一步都沉穩有力。
他身后跟著十余名從縣小莊的民夫,也都是黑袍農民軍將士們的親人,如今人人裹著厚氈,卻無人言半句苦寒,閻大人尚且親自踏雪而來,他們這些隨從怎能叫苦?
閻赴踏近篝火時,帶進一股刺骨寒風,火光映照下,他的面容如冷鐵般堅硬。
屋內眾將士衣衫襤褸,補丁疊著補丁,有些人甚至穿著草鞋,凍得發紫的腳趾摳在泥地上。
他們中年紀最大的已有三十多歲,最小的不過十四五歲,臉上還帶著稚氣。
閻赴的目光掃過屋內,忽然從民夫押送的車上掀開遮蓋的布匹。
那些棉襖五花八門,有紅綢面的,有藍緞子的,有青布縫制的,內里塞滿蓬松雪白的棉花,轟然展現在這場惡雪之中。
刺骨的寒意與濃重的汗餿、凍瘡潰爛的氣味撲面而來。
搖曳的火光映照著一張張因寒冷而布滿皴裂的臉,他們的眼神里混雜著興奮和激動,還有一絲茫然期待。
身上單薄的破衣如同枯葉,補丁摞著補丁,露出的皮膚上紫紅的凍瘡觸目驚心,有些已經潰爛流膿,粘在襤褸的衣料上。
閻赴的目光緩緩掃過,那素來如寒鐵般冷硬的面容,在跳躍的火光陰影下,松動了一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