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一燝回到值房之后,內閣又恢復了先前的狀態。每位閣員都默契地閉口不提方才發生的事情,該草詔草詔,該擬令擬令,該票擬票擬總之各干各事,互不干擾,就像徐光啟從沒來過一樣。
直到清亮的遠空附上黃昏的灼紅,鐘樓也敲響散衙的幽磬,閣員們才兩兩離開,重提此事。
“進卿兄!”還沒出東安華,史繼偕就叫住了葉向高。
“世程何事啊?”葉向高轉過頭。
史繼偕一愣,旋即嘆氣道:“四下沒有別人,進卿兄就別再打啞謎了吧。”
“你準備站哪邊兒?”葉向高面色嚴肅。
“我不想站什么隊,我只是想勸勸他們。徐子先說的沒錯,這件事若是不能快速而妥善的解決恐怕又是一樁牽動全國的大案。”史繼擔憂地說道。
“你想拉著我去做和事佬?”葉向高的鼻腔里噴出一縷暖濕的熱氣。
“對。”史繼偕點點頭。
“做不成的。徐子先來值房不就是為了勸方首輔息事寧人的么。徒勞無功了吧。”葉向高的輕笑被寒風吹得發冷。“今天的態勢你也看見了,方首輔從始至終都沒有正面回應過。”
“沒有回應才能試試嘛。更何況沈銘縝也在場,就算方閣老想要緩和,也不會當著他的附和徐子先。”史繼偕說道。“誰都知道沈銘縝和徐子先有過節。”
“問題就在這兒。方首輔不僅要顧著沈銘縝的面子,更要顧他自己的面子。”葉向高看得很透徹。“沈銘縝和徐子先有過節,浙黨和東林黨之間就沒有過節了?說到底,方首輔還是浙黨的領袖。”
“進卿兄。你我都知道方首輔只是祖籍浙江,他這領袖是被迫當的。而且方首輔當年能入閣也仰賴你的舉薦不是?你和我同去,他一定會聽的。”史繼偕還是沒有打消自己想法。
“我當年舉薦方首輔入閣,就是因為倦了黨爭,想要致仕而已。但黨爭是能制得住的嗎?”葉向高苦笑一聲,沉默良久。“萬歷三十五年,我第一次入閣。隨后便以閣員的身份獨相七年。我努力斡旋,但黨爭卻日漸激烈!”
“所以就算退一萬步講,方首輔真的因為我的勸說而偃旗息鼓,竭力壓制浙黨。那被東林黨一直按著打壓的齊黨、楚黨會老老實實地為了顧全所謂的大局,而放下往日的舊怨嗎?”葉向高的情緒突然激烈起來。
“別看現在這些黨派的骨干都圍著方首輔,但這也只是因為東林黨人下手太狠,他們需要一個朝中大臣托庇尋護而已。現在東林黨人落難,情況發生轉變,就不再是他們需要方首輔,而是方首輔需要他們了。”葉向高臉色陰沉。“如今的首輔不是嚴嵩,也不是張居正,沒有皇上的支持,他就沒有凌駕百官的權勢與威望,在這樣的情況下,他勢必需要依靠官員的支撐。”
“說到底,方首輔也只是浙黨的領袖。”葉向高緩和語調,收斂失態,又問出了剛問過的問題:“你準備站哪邊兒?”
“我說過了,我是來勸和的,不是來站隊的。”史繼偕皺眉。葉向高的問題讓他感到了些許的冒犯。
葉向高察覺到了史繼偕眉宇間的變化。“抱歉。我沒有懷疑你的動機。萬歷三十二年,妖書案再發,我私下致信首輔沈一貫,請他不要借案興獄,大肆株連。那時候,我的想法和你是一模一樣的,只是為了消減黨爭。”
“但最后呢,沈一貫卻污我偏袒福王。當時南京禮部尚書出缺,而我作為南京禮部唯一的侍郎卻無緣左進。我認為方首輔和沈一貫一樣,會因為此事而遷怒勸說之人。我了解他,他不會這樣。只是在這個時候,發言就會被看作站隊!方首輔不污你,其他人也會污你。”葉向高解釋道。
“難道我們就這么干看著?”史繼偕還是不想放棄。“沒有別的辦法了嗎?”
“辦法還是有的。”葉向高臉上的表情并沒有太大的變化。
“是什么?!”史繼偕的眼睛亮了起來。
葉向高似乎望著乾清宮的方向,說道:“面圣直奏。”